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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國文老師的十八般武藝
2006/08/18 16:59:08瀏覽534|回應0|推薦0

高中國文老師的十八般武藝

高中國文老師比不得大學國文教師,也比不得國中國文老師,所謂比不得,並非地位高低,亦非學問良莠,而是術業專攻、各有看家本領。高中國文老師遠不及大學教師教授時的專精,卻遠比之來的寬廣博大;高中國文老師遠不及國中老師管教時的效益經營,卻比之來的自律自主。換言之,教授未必就能想當然爾教好國、高中,高中老師也未必能教好國中,若自認可以一通百通,越俎代庖者,恐是不明實務。因此,不論國中、高中、大學,國文老師們各有功能,各有價值,也就各有其貢獻之處。

高中國文老師的知識必要寬廣博大才行,除要通曉傳統義理、詞章、考據、古典小說、戲曲外,還得知悉現代文學,大凡《台北人》、《傾城之戀》、《吶喊》、《文化苦旅》、《余光中詩集》這類擬經典必須爛熟於心之外,還必須對盤據在各類暢銷排行榜上的長紅書單或網路書籍,如《海水正藍》、《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我們不結婚,好嗎》有所涉略,至於西方文學經典,如《聖經》、《蛻變記》、《美麗新世界》等書也要先放進頭腦裡頭以備不時之需(以高中生程度而言還不會直接攻讀原文,這原先該是英文老師的責任一下子就掉到國文老師身上),更不用提當紅翻譯小說如《達文西密碼》、《海邊的卡夫卡》,得如何在學生尚未捧書來詢問不明究理之處搶先一步精讀再三,然後好整以暇地對好學的學生說,其實這本書所要表達的不外如此如此、那般那般。照這樣看來,當高中國文老師要不寬廣博大都不行,得罪一點說,簡直就得要上通天文、下明地理,君不見說講《三國演義‧孔明借箭》一文時,難道不必先說說長江兩岸地勢、說說劉備逃難路途如何坎坷、曹軍水路進逼如何快速與孫權支援時逆流而上的艱辛?知道這些就更不用提孔明預先料著霧氣將興、東風將起是怎樣與地理環境、天候條件密不可分了。

高中國文老師教導學生必以自律、自重、自愛為主,絕不會再像國中時動則訓誡詬罵、甚至處以體罰,而是以心平氣和循循善誘代替之,但與高中其他學科教師最大不同的是,國文老師經常在誘導過程中融入經典智慧,期以大義曉喻之(讓學生們知道中國學問是活活潑潑、實實在在,不光是背誦空談的)。比方說,高中學生最大的困擾不外是親子關係、人際糾葛與感情問題,偶爾與父母親齟齬了,得提醒他們:「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偶爾和同學爭執了,得叮嚀他們:「愛人不親,反其仁。」、「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常愛之;敬人者,人常敬之。」偶爾和異性朋友有感情發生,得時常耳提面命:「發乎情,止乎禮。」這些話都必須牢記在老師心頭,觸類旁通,隨機應用,不外是要因時因事因材而施中國智慧之教。

高中國文老師硬筆字必得漂亮,板書也不能相差太多,至於書法若能兼善自是最好不過。高中生和國中、小學生最大不同,在於對美的抽象體悟開始有點概念,尤其是藝術美,比方說他們喜歡在字體上多做變化,經常誤將歪七扭八視為龍飛鳳舞之態,錯把東倒西歪視作飄灑逍遙之姿,最後落了個難登大雅之堂的窘境。通常國文老師一上講台,還沒開口說話呢,就得先衝黑板寫上自己大名,這三個大字要沒寫好,學生藝術美感啟蒙的機會就少了一回兒,能不慎哉?而學生所交上的作業、文章,不是字體狂風走沙猶如鬼畫符,就是故作可愛狀彷彿POP複印,老師即便不能示範之以顏柳歐褚,也要矯正之以端正工整。至於書法,那就更重要了,若有機會能在課堂上公開併桌舖紙,磨墨飲筆,引發學生團團圍觀,繼而老師氣定神閒,轉腕運筆,一揮而就,寫對聯、寫春福、寫條幅、寫大字、寫蠅頭、寫篆隸楷、寫甲金文、寫一切可驚可喜可感可記之事,尤其是教到蘇東坡〈赤壁賦〉、王羲之〈蘭亭集序〉、鄭板橋〈畫竹〉這些文章,除發放原蹟法帖供作欣賞之外,要是師生能各臨上一過,豈不妙哉?

高中國文老師口才必得流暢多變,偶爾便給,偶爾也需木訥,像講解〈諫逐客書〉這種自身即將被炒魷魚的迫切文章,語調怎能吞吞吐吐、畏畏縮縮,必得抱著進退維谷的戒慎心情而淋漓盡致慷慨陳辭,才能多少表達出李斯當時心情。又像說解〈醉翁亭記〉時,最忌簡潔乾淨,必得含含糊糊如酒後微醺一般,搖搖晃晃、悠悠緩緩道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語調中還必須帶有濃濃的喜悅,才能完整表達「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的心情。再者像〈左忠毅公逸事〉,講到史可法想盡辦法最後喬裝清潔工得以混入大牢探望被誣陷入獄的老師左光斗,親見老師受盡磨折,面額焦爛,左膝筋骨盡脫,一時悲不可遏,又不敢嚎啕,只得撲前下跪,抱住老師的膝蓋嗚咽,左氏聽得學生聲音,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開眼眶,目光如炬。這時候國文老師必得使出畢生氣力,正氣凜然吼出:「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來!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姦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要學生聽完沒掉淚,這篇文章就算毀了。

高中國文老師必得愛演戲,這樣說也未必對,正確一點說是他們講課時常誤以為自己就是作者,作者就是他們,那是他們發自內心不得不然的反射動作,於是乎講到蘇東坡〈留侯論〉補充〈留侯世家〉時,提到張良遇見黃石老人時,很意外地老師的鞋子必不小心地從講台上掉了下來。講到〈馮諼客孟嘗君〉時,老師必得要學馮諼彈鋏一般敲著講桌、黑板或課本,大嘆:「長鋏歸來乎?食無魚!」知悉如此,就不應該驚訝臨到上〈虯髯客傳〉時,老師忽然套個平劇大鬍出現在教室門口;或是遇見〈范進中舉〉時,不用懷疑,在門口鬼鬼祟祟,東張西望,懷裡抱隻雞的,不是別人,正是國文老師。

高中國文老師歌喉未必要好,但必得敢唱,並非唱流行歌藉以拉攏師生距離,討好學生耳朵,而是反其道而行,專唱古詩、詞曲、雜劇和崑曲,並藉之以傳承中國聲情樂意之精妙。比方說教到杜甫〈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一詩,只有茱萸一詞需要稍加解釋,其餘皆明白如話不需多加翻譯,老師再怎樣畫蛇添足詮釋,還不如登高一吟,朗唱出:「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繼而讓學生同聲習唱,就是要讓學生日後離鄉背井之際頓時心有同感之餘,便不由自主地脫口唱出,「遙知兄弟登高處,偏插茱萸少一人。」而在學生日後困頓之餘,竟又想起老師昔日所教唱之:「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又在學生親身體悟到生死無常之時,竟又低迴過往所學之「人生到處應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就是要讓學生日後意外發現從自己的嘴唇有感而出的,或婉轉多情、或飄灑樂觀、或支撐意志的佳樂妙音,竟都是課堂上曾學過之古典情意,一聲一句都是柔情,都是婉約。又或許當學生在音樂廳裡聆賞新近熱門之崑劇表演,如《牡丹亭》、《長生殿》者,一方面感動於傳統音韻之高妙,一方面又不免笑話起國文老師嗓子之破、音調之怪、聲音之醜,但又不得不感激昔日他們領入中國戲曲佳妙之域的用心良苦。

高中國文老師未必要會彈鋼琴,當然會彈最好,因為精通鋼琴的人學其他樂器遠比不熟鋼琴的人來得容易,高中國文老師至少要會一、兩種樂器,否則上課效果必大打折扣,比方說教到白居易〈琵琶行〉了,其中有一句「輕攏慢撚抹復挑」,任憑老師口乾舌燥說來解去,還不如真槍實彈亮出一隻琵琶,實際給他清攏一回、慢撚一下、抹復挑一次,學生自可不言而化,心領神會。其後又有「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水泉冷澀絃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闇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鎗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聲如裂帛。」這也犯不著多話,一曲「十面埋伏」便講解得淋漓盡致了。又比方說蘇東坡〈赤壁賦〉來了,說到「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要怎樣讓學生真切感受到音樂如許之動人情意呢?不消說只好又拿出一管洞簫,嗚嗚咽咽吹上一章又一章的〈洞簫曲〉。

愛逛書局、愛收集東西,是高中國文老師的共同嗜好。他們難免也會在辦公室裡聊聊家庭經、評論評論社會國家大事、討論一下超市折扣行情,但很快地他們會集中話題,回到研究教材內容本身,或者閒嗑牙起各自在附近書局瞧見的新書內容或是驚見二手書店的罕見書籍樣貌──附帶一提,他們喜歡把自家小孩帶往兒童閱讀區遠甚於丟進麥當勞遊戲區──他們也會不遠千里奔到各地古董市場搜購仿龜甲骨、似真似假的銅爵、古印、玉璧、幾把要拿回家題字的紙扇,以及他們每個人都已經擁有幾本的古籍善本書,這些都是教材,時候到了,便派上用場,陸續出現在學生眼前。

高中國文老師熱愛旅行、最愛拍照。他們經常在台灣各地趴趴走,所到之處頗與常人逕庭:到美濃也不急著吃板條、喝擂茶,逕往鍾理和紀念館奔去,看看記記,四下拍照;到宜蘭也不急著出海賞鯨,卻直奔黃春明筆下的各個場景,實地考察,用心筆記;到彰化也不急著吃肉丸,逕奔賴和紀念館,或繞進吳晟的農田;到高雄,必至中山大學尋找余光中的研究室;到蘭嶼,必尋找夏曼‧藍波安筆下的冷海情深;到花蓮,必尋找楊牧的山風海雨與陳黎的聲音鐘。他們若到大陸,也與一般觀光客不同,他們到成都,必造訪杜甫草堂和武侯祠,往樂山大佛參觀之前必特地繞遠路到眉山看一般人不會去的三蘇祠;到景德鎮買瓷器之前會先繞到人跡罕至的臨川市瞧瞧湯顯祖、王安石和曾鞏的紀念館;到山東孔廟朝完聖之後,必繞道至博淄市的蒲松齡紀念館逛逛……。他們行走八荒,累積很多照片、紀念品、地圖,不用多久,又會一一出現在學生眼前。

「海內存電腦,天涯若比鄰」,君不聞「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因此高中國文老師早就拋棄「君子遠電腦」的信念,像牙牙學語的小孩一般小心翼翼地學開關機、學壓鍵盤、學開螢幕、學打字、學上網、學蒐集資料;再精益求精地學教材數位化、學裝接單槍投影機、學不斷推陳出新的教學軟體,如此大費周章,所為何來?還不是就想讓學生得到更好的學習效果嗎。

一般人以為國文課不外學學古今名家文章,增長增長自己的文學素養而已,乃可有可無之舉。其實大非!高中國文老師個個心知肚明,中國純文學概念得一直到了魏晉才獨立出來,魏晉之前,文學即實學,實學即文學,要不孔老夫子會說:「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到底好學是怎樣?孔老夫子又說了:「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是真真切切的道德實踐功夫,不是光在文章上光說不練、推敲講究的。再說白些,中國傳統文學其實正是經天緯地、經世濟民之學,來看看讀《詩經》的效力,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讀《詩經》居然就能體會到如何合宜地順伏家人、事上使民;再看看《大學》、《中庸》兩本小書兒,「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哪一句話不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真學問。更不用說秦始皇才看到《韓非子》中的幾篇文章而已,就千方百計賺韓非到秦國來利用利用;或者像《戰國策》裡頭有多少奇能異士單憑一條三寸不濫之舌便能捭闔縱横、出將入相、叱詫風雲,這樣的智慧到現在都還能運用;更何況那些擺明要教人真本領的書,像《孫子兵法》、《人物誌》、《長短經》、《貞觀治要》,國文老師怎麼可能忍心割愛而不補充教授呢?話說回來,也不是每個學生將來都要轟轟烈烈走向政局的,但沒關係,高中國文老師又準備好了《老子》、《莊子》,教導學生另一種自然無為的生命型態;也準備好陶淵明「採菊東離下,悠然見南山」,更準備好了照見五蘊皆空的《心經》了,就等著因材施教哩。

高中國文老師知道他們的學生進到大學之後,絕大多數都只剩一節品質不一的大一國文課,因此他們格外珍惜高中三年的寶貴時間,抓緊時間循序漸進教導學生中國積累千年的大智慧、真學問,以及博雅深邃、溫柔敦厚的文學作品,他們一邊教還得一邊學十八般武藝,不期然就體悟到孔子所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的真實感受,不期然就自覺自己成了道統的傳人,正在「替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正因此他們不管當今國文教育怎樣在其他價值的壓迫之下節節敗退,他們横眉挺立,堅守防線,雖千萬人,吾往矣,才發現自己居然就興起了任重而道遠,死而後已的決心了。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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