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龜子慢慢飛.....

前接∴∵黃土高原∴2-詹仔的那一晚

過了晚間十一點....

一行人喝完湯，一向不正經的江仔，情緒變得拘謹了起來，連打趣的玩笑話也沒說了。

「真的還假的？頭家娘，麥嚇驚我咧！」　　喝下這碗好湯的同時，他問了桂香不知道幾次。

從黃土高原與大家道別後，他若有所思地在秋月清風下騎著打檔車，不知不覺繞到那家一向很晚打烊的雜貨店。

店主的老夫婦倆人在昏暗的螢光燈下看著電視，江仔往店內打了聲招呼，站在店外冰箱前將冰箱內的東西檢視一番，打開冰箱門挑了三個一排的布丁。

「江東水！你家吉吉不是討厭吃雞蛋？都是吃果凍的，怎麼你還一次買那麼多布丁啊？」

「買多不高興喔？我要吃的啦！剛喝點小酒，現在想吃甜的....我不是你兒子喔，不要管那麼多！頭家！」

老闆直喚著江仔的本名江東水，江仔原本緊繃的心情，在與店主夫婦拌嘴的同時，放鬆不少。

一番俏皮的對話完畢，江仔猶豫了一會，提著三十個布丁，搖了搖頭，走出店外，打了通電話。

電話完，江仔吐了一口氣，提著布丁發楞片刻，接著又騎上打檔車，來到小鎮邊緣，位在面臨大卡車奔馳的省道旁，一處燈火虛微的公園。

這個曾經以迷宮為主題的公園，是江仔小時候最愛來的地方。

就連長大成人後，江仔也經常帶著念小學的兒子吉吉一起來。這裡是被鎮上的小孩們視為玩警察抓小偷還是捉迷藏，最佳的玩耍場地。公園依舊，變的是公園內放了許多無法理解的抽象景觀物，還有那感覺更大棵更多鬚的老榕樹，樹影在夜燈的照耀下，更顯得恐怖。

野狗亂吠的公園內，三三兩兩的情侶在陰暗處附近卿卿我我，其中一對年輕男女卻選在比較明亮的遊戲區，共坐在一個鞦韆上，異常親熱著。

幾盞昏暗的路燈守望下，顯得特別明亮，也因此吸引許多蟲子不停圍在路燈的光圈周圍，時時發出滋擦碰撞的聲音。

江仔沒閱讀到情侶們不願受到打擾的氣氛，就這樣嘿一聲，一屁股坐上另一個空著的鞦韆。

他毫不在意一旁的情侶，在地面放下布丁的袋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只小小的口琴，故意對著情侶吹奏了起來。

江仔不知道吹奏著什麼，也聽不出是哪首歌的旋律，乍聽起來帶有哀傷氣味的曲調。

一個穿著工人服裝，全身髒兮兮的男人提著布丁，在這個適合談情說愛的晚間公園，選在情侶親熱的鞦韆旁吹奏自己不喜歡的音樂，直讓人覺得有種煞風景外加一股毛骨悚然的戰慄....

「我們走！」女孩臭著臉拉著男孩離開了鞦韆旁。

「江東水！你為什麼要打六年級的大哥哥？」

被老師狠狠打過手心後，江仔憤恨不平地瞪著老師，一滴眼淚也沒掉。

「我不先欺負他們，難道等他們來欺負我哥哥嗎？！」

江仔的哥哥江東山，一對無辜的眼神從老師轉向弟弟的江仔。

「明天叫你爸媽來！」

江仔拉著哥哥出了教職員辦公室，回頭看到哥哥身上的黑青與擦傷，這才流下了眼淚。

「要吃布丁嗎？這邊痛不痛？」　

江仔問著哥哥的情況，領著哥哥到福利社買完布丁，走到鳳凰樹下的鞦韆坐下，看著開心吃著布丁的哥哥東山，自己則拿出爸爸送的口琴，靜靜地吹著。

「哥哥喜歡聽這個.....阿水繼續吹...」

滿臉吃得都是布丁的哥哥，放下了吃完的布丁盒，看著一旁流淚的江仔，從鞦韆站了起來，對著越哭越越悽慘的江仔，沒來由地彎下身，緊抱著小個子江仔說著：

「阿水，哥哥還要吃布丁....」

江仔在哥哥的懷裡哭得鐵慘，吸著鼻子嗚咽回著：「嗯，我們再去買！」

愛吃甜食的哥哥東山六年級，長得又高又瘦，像根曬衣服的竹竿似的，只低一個年級的江仔卻是矮壯的小個子。從小到大，為了哥哥不知道打過幾次架了，都是一句「為什麼要欺負我哥哥？」　他這個不到一百五的小個子，總在替出面單挑眾人時，像極了瞬間變身的巨人。

他送哥哥到啟智班教室時，仰著頭對著哥哥說著：「有人欺負你，要來找我喔！」

幫哥哥擦臉完，江仔才安心地回到自己的教室。

升上國中後，對哥哥的保護不知怎麼，也許隨著叛逆期的關係，對江仔來說竟然變成一種無法言喻的心理負擔。

他開始縱容其他同學捉弄哥哥而不顧，也多次忽略哥哥的求救，對哥哥無理取鬧的行為也漸漸無法包容，自己甚至也成為加害者的角色對哥哥施以暴力....

「阿水，哥哥要吃布丁，可以嗎？」哥哥走進房間對著江仔說。

「去吃屎啦你！」江仔無情地應了這句。

當時，正在房間寫功課的江仔頭也沒抬，哥哥卻是從欣喜的表情轉為頹喪，悻悻然離開了房間。

沒多久，聽到媽媽在客廳裡大聲咆哮的聲音，原來哥哥偷了媽媽的錢，嚷著自己要出去買布丁來吃。

江仔看到與媽媽拉扯的哥哥，霎時將對付壞同學的那一套兇相對準了哥哥，怒喊一聲，拳頭要往哥哥臉上揮去.....

吃過不知多少次江仔拳頭的哥哥，這回是強力從媽媽的拉扯中掙脫而出，拼了命奔出大門，沒有考慮地往大馬路衝去........

車子來得真快，一頭就撞上突然衝出馬路的哥哥。

哥哥手中握著的紙鈔，隨著風翻滾了幾下，遠去了.....

斷氣前，嘴裡還念著：「哥哥要吃布丁......阿水，有人要打哥哥....」

當時的江仔只是呆呆望著這個畫面，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他吹著那首只有自己知道的歌曲，幽幽地搖晃著鞦韆，緩緩地盪著。

深夜一點。

公園內只有江仔一個人的身影，他反覆吹奏著這首外人聽起來，也聽不出是哪首曲子，也無法判定技巧是好是壞的音樂。

隨著口琴聲越吹越起勁，風勢與野狗叫聲也越來越大.....

一隻金龜子腳上像綁上什麼線，慢慢飛著，停到了他的肩膀上，他用手去撥的同時，兒子吉吉竟然出現了....

「吉吉，怎麼沒在家睡覺覺？跟馬麻來一起來喔？」

「吉吉」一句話也沒回答，自己彎下腰撿起了布丁的袋子，打開布丁準備要吃。

「怎麼把拔問你話都不回，沒禮貌咧你！」　順手就拿著口琴去敲兒子吉吉的頭。

「你不是討厭吃雞蛋嗎？怎麼敢吃布丁？」　說到這裡，肩膀上的金龜子飛到兒子吉吉的臉上停住。

「阿水.....」

江仔看到兒子吉吉喚著自己的眼神與聲音，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難道說....」

狗聲的淒厲，風聲的喧鬧在耳邊疾呼，他知道記憶深處有個會出聲的盒子，會發出一個讓他心痛得打顫的呼喚，那就是曾經愛喚著他小名的哥哥東山。

江仔忍住驚訝與瞬間而起的雞皮疙瘩，戰戰兢兢地從鞦韆站起身，一把將「吉吉」臉上的金龜子撥掉後，金龜子卻又飛了回來，繼續停在「吉吉」臉上，他端詳著這張不知道該喚吉吉還是哥哥東山的臉....。

「哥哥慢慢吃..... 慢慢吃..... 」　 江仔一手撫摸著「吉吉」的小平頭，一手又吹奏起那首不知名的旋律。

「這是替哥哥作的歌，要幫哥哥把三魂七魄找回來，這樣哥哥就會變聰明的歌....好聽嗎？」　　一改以往粗暴的口氣，江仔頓時變得溫柔起來。

埋頭吃布丁的「吉吉」偶然抬起頭時，江仔看到金龜子慢慢爬到「吉吉」沾滿布丁糖蜜的鼻頭。

「嘖～這隻金龜子去吃屎啦！」　江仔看到金龜子，大動作地正要伸手用拿著口琴的那隻手要往「吉吉」的臉去，「吉吉」聽完怒斥，見狀嚇得打掉了江仔手中的口琴。

「吉吉」發了瘋似地，直往大馬路衝去.....

江仔彎下腰去撿拾口琴後，跟著奔跑追去的同時急嚷著：

「吉吉～哥！哥！不要跑！危險！」

「啊.....」衝上馬路的江仔，一把沒抓到「吉吉」的身體，自己卻衝上了馬路。

一輛夜間疾行的卡車在這時，像一道重重的閃電，轟隆一聲撞上了衝得過猛的江仔。

「吉吉」卻在卡車駛來的前一刻，突然停住了奔跑，停在原地。

..............「哥哥～」

「吉吉」呆看著倒在卡車輪子底下的江仔.....。

而那首名為要替哥哥把三魂七魄喚回來的曲子，彷彿在這時從卡車輪子底下，由那沾滿血跡的口琴悠揚地飄奏了起來....。

一直不願飛離的金龜子，就在這時從「吉吉」臉上慢慢地飛，慢慢地飛，飛離了這混沌的夜間與世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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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丁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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