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裡的貴族生活養尊處優、凡事講究，但成天閒閒散散終究不是辦法，於是眾人在食衣住行、珍稀古玩上找樂子排遣。文青知性一點的辦海棠社，三天兩頭吟詩賦詞、琴棋書畫，間或看戲賞花飲酒玩骨牌；食色生香又愛粉味的如寧國府的掌門人賈珍、王熙鳳的老公賈璉、薛寶釵的哥哥薛蟠，注意力都放在男歡女愛上。賈珍連自己的兒媳婦秦可卿也不放過；賈璉更是男女通吃，不僅跟鮑二家的私通，又背著老婆王熙鳳，騙娶尤二姐為二房，更甭論性致一來連清俊小廝都可以找來消火（21回）；紈褲子弟薛蟠，包養學弟、搶人老婆，人家賞名畫他老兄愛看春宮圖，還把唐寅（唐伯虎）看成「庚黃」（26回），大字都不會唸，鬧的笑話真不少。

話說第40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瞧這回目下得多威風！鴛鴦是賈母的貼身大丫鬟，也是丫鬟中少數識字的，玩骨牌行酒令這等大事當然得由她來使才湊效。鴛鴦聰穎靈巧，左眼接收大管家王熙鳳遞來的眼色，右眼關照賈母和眾人的反應做出判斷，掌握遊戲規則與進行節奏，才能當賈府最受歡迎的節目主持人。以下是夏姥姥上週末聽紅學專家徐少知老師的演講，並參酌《紅樓夢詩詞曲賦全解》一書，加以融會貫通的翻譯年糕小心得。

什麼是牙牌？牙牌又稱骨牌，舊時的賭具，但大觀園這幫風雅人士可不是關起門來博弈，而是用骨牌上的點數來隨機出題、即興作詩。發牌官（主持人鴛鴦）洗完牌後，每人分三張（一副兒），從左到右算起，主持人每喊一張，挑戰者要答一句詩詞歌賦、成語俗話。合成三張，便有牌名，然後依這牌名再說一句。說錯的罰一杯酒，以此類推。

賈母拿到的令牌如下，瞧他們是怎麼個玩法（以下看圖說故事，請大家用點想像力，領略紅樓夢裡人是如何飽讀詩書、活學活用，且極富學養）：

鴛鴦：「左邊是張『天』」（上下都是六點的叫天牌）

賈母：「頭上有青天」

（翻譯年糕：俗話說做人但憑良心）

鴛鴦：「當中是個『五與六』」

賈母：「六橋梅花香徹骨」

（翻譯年糕：杭州西湖蘇堤上有六橋，賈母比為六點，梅花有五瓣即五點，一張牌上五加六滿滿是點，可謂香氣徹骨）

鴛鴦：「剩得一張『六與么』」

賈母：「一輪紅日出雲霄」

（翻譯年糕：么的另一說法是「一」，上面一點紅象徵一輪紅日，下面六點色綠比為青雲）

鴛鴦：「湊成便是個『蓬頭鬼』」（牌名，蓬頭鬼是成套點色的名稱）

賈母：「這鬼抱住鍾馗腿」

（翻譯年糕：捉鬼的鍾馗反被鬼抱住大腿，豈不狼狽如蓬頭鬼）

說完，大家笑說：「極妙。」賈母飲了一杯。

湘雲拿到的令牌如下：

鴛鴦：「左邊『長么』兩點明」（上下都是一點的牌叫長么）

湘雲：「雙懸日月照乾坤」

（翻譯年糕：兩個紅點並照，湘雲將之比擬為日月）

鴛鴦：「右邊『長么』兩點明」

湘雲：「閒花落地聽無聲」

（翻譯年糕：以「閒花」喻兩點紅，長么又叫地牌，與「落地」相合）

鴛鴦：「中間還得『么四』來」（上一點、下四點的牌）

湘雲：「日邊紅杏倚雲栽」

（翻譯年糕：「日」比么，「紅杏」喻四點紅）

鴛鴦：「湊成『櫻桃九熟』」（牌名，櫻桃九熟是成套點色的名稱）

湘雲：「御園卻被鳥啣出」。說完飲了一杯。

（翻譯年糕：熟成的櫻桃卻被鳥啣出御園，最終落空之意）

寶釵拿到的令牌如下：

鴛鴦：「左邊是『長三』」（上下都是三點的牌，也可說三長）

寶釵：「雙雙燕子語樑間」

（翻譯年糕：兩個「三」都是斜線，狀如雙燕並棲，如夫妻同林鳥）

鴛鴦：「右邊是『三長』」

寶釵：「水荇牽風翠帶長」

（翻譯年糕：荇菜根在水底、葉浮水上，寶釵將這「三長」喻為兩株順風逐波的翠帶，大家需要用點想像力。出自杜甫「林花著雨燕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

鴛鴦：「當中『三六』九點在」（上三點、下六點的牌）

寶釵：「三山半落青天外」

（翻譯年糕：寶釵說的「三山」指上面三點，「青天」指下面六點，六點是「天牌」十二點的一半，所以寶釵說「半落青天」。出自李白「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鴛鴦：「湊成『鐵鎖練孤舟』」

（牌名，鐵鎖練孤舟是成套點色的名稱。三張牌是三三、三六、三三，左右上下的「三」，很像一條條的鐵鎖練，以孤「六」象徵孤舟，取其孤舟諧音「孤九」）

寶釵：「處處風波處處愁」。說完飲畢。

（翻譯年糕：出自明代唐寅「蘆葦蕭蕭野渚秋，滿蓑風雨獨歸舟。莫嫌此地風波險，處處風波處處愁」）

黛玉拿到的令牌如下：

鴛鴦：「左邊一個『天』」（上下都是六點的叫天牌）

黛玉：「良辰美景奈何天」。

（翻譯年糕：出自明代大戲曲家湯顯祖《牡丹亭．驚夢》女主角杜麗娘「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結果一旁的寶釵聽了大驚，回頭望着黛玉，因《牡丹亭》《西廂記》當時被視為淫書，寶釵分明早讀過，只是故裝清高，不過在第42回時，寶釵告訴黛玉早在七八歲時就讀過《西廂記》）

鴛鴦：「中間『錦屏』顏色俏」（上四下六的牌叫錦屏，上紅下綠像美麗的屏風）

黛玉：「紗窗也沒有紅娘報」

（翻譯年糕：出自元代王實甫《西廂記》張生唱詞「侯門不許老僧敲，紗窗外定有紅娘報」，丫鬟紅娘是崔鶯鶯與張君瑞之間通風報信的信使，但黛玉在此稍作修改）

鴛鴦：「剩了『二六』八點齊」（上二下六的牌）

黛玉：「雙瞻玉座引朝儀」

（翻譯年糕：上二下六，八點整齊排成行，很像進宮朝見皇帝，前頭兩人引領文武百官排成左右兩行，所以稱「雙瞻」。出自杜甫「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黛玉在此將御改為「玉」）

鴛鴦：「湊成『籃子』好採花」

（牌名，籃子是成套點色的名稱。三張牌六六、四六、二六，四與二加起來也是六，成「一副兒」叫「籃子」，四周都是綠點像籃框，中間紅色四點像花，古人想像力未免太豐富）

黛玉：「仙杖香挑芍藥花」。說完，飲了一口。

（翻譯年糕：右牌一個綠兩點像仙杖，恰巧在紅四點旁邊，像是仙女以杖挑著桃花。芍藥花代表愛情，象徵黛玉情竇初開的少女心）

遊戲壓軸、最會搞笑又幽默諧趣的劉姥姥拿到的令牌如下：

鴛鴦：「左邊『四四』是個人」（上下都是四點的叫人牌）

劉姥姥：「是個莊稼人罷」。

眾人哄堂笑了。賈母笑道：說的好，就是這樣說。

鴛鴦：「中間『三四』綠配紅」

劉姥姥：「大火燒了毛毛蟲」。

（翻譯年糕：上面三點綠斜行像一條「毛毛蟲」，下面四點紅像「大火」）

鴛鴦道「右邊『么四』真好看」（上一點、下四點的牌）

劉姥姥：「一個蘿蔔一頭蒜」。眾人又笑了。

（翻譯年糕：上面一個紅點比為「一個蘿蔔」，下面四點紅比為「一頭蒜」，因為紫紅皮的大蒜有很多瓣）

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

（牌名，一枝花是成套點色的名稱。三張牌是四四、三四、么四，三與么加起來也是四，成「一副兒」，叫「一枝花」。而且三張牌中只有中間「三四」的三點是綠色，像一枝花，其餘都是紅點，像花朵）

劉姥姥兩隻手比着，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大笑起來。

（翻譯年糕：花落結瓜比喻女子婚嫁生育）

由以上結果得知，「牙牌令」結合了賭博、飲酒、文字遊戲，是古代貴族的消遣娛樂之一，厲害在於曹雪芹的文字藝術，藉此刻畫人物的不同思想性格，因此若不詳加理解各組牙牌令的深意，第40回讀過也只是一知半解，不免可惜了。其實不僅牙牌令，第38回的菊花詩、第40、41回賈母領劉姥姥遊大觀園，分別到黛玉、探春、寶釵、妙玉、寶玉房裡的擺設陳述，無一不是人物性格的深化，對照她們各自的人生際遇，拍案叫絕。

第40回相當精彩，不過夏姥姥我看得有點傷心，不免為劉姥姥抱不平。貴族階級高高在上不可一世，鳳姊聯合鴛鴦設計莊稼人以討賈母歡心，大夥兒輪番捉弄劉姥姥，出盡洋相引來哄堂大笑，著實可悲。雖說機智詼諧、深通世情的劉姥姥也順水推舟、博君一笑，但我們對老人家要有禮貌，這是最基本的做人教養。

另外，夏姥姥如此認真研究牙牌令，你問我是否從此會玩牌九了？喔很抱歉，一切只是紙上談兵舞文弄墨，咱們閩南語有句俗話「牛就是牛，牽到北京也是牛」，而且我娘有告誡，女人家不能上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