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窮苦令人遺憾,有些窮苦搏人同情,但也有些窮苦卻使人敬意由生,甚至自慚形穢…
上個週末,在冷冷的微風與茫茫的細雨中,我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並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回到台北省親。這次的回家過程與往常稍有不同:因為妻子淑賢上午已先到台北開會,所以我與孩子是下午才北上。計劃是先於台北車站會面後再一起坐捷運回新店的老家。
我帶著孩子站在售票亭前的一個大柱子旁邊,正準備要打電話給妻子作會面地點的進一步確認。但是不知是不是因為地下室收訊不好,連撥了好幾個電話沒有通。偏不巧的兩個小孩又在鬧意見不合,所以心裡頓時覺得非常煩躁。我一隻手把手機托在耳邊等待撥通,而另一隻手則插在褲袋中,皺著眉頭在大廳的柱子旁來回踱步著。
我轉過身來,面前突然出現一位面貌清秀,身材瘦小,十足學生樣的大男孩。他手裡拿著一個印有米奇老鼠的小文具而嘴巴則是念念有詞地說些東西。我一開始完全不知道他想做甚麼,但馬上意會過來,知道他是要向我兜售手上的小文具。原本以為他是代表某個慈善機構來募款,但是卻不見他衣服上有任何特別的圖案或機構名字。男孩的聲音又很小,沒什麼表情手勢,讓我一時間完全聽不懂他在喃喃自語著甚麼。原本已經夠煩悶的心情被攪得更不舒服,幾乎有點想生氣了。
「拜託,人家連詐騙集團都會打個什麼光明正大的名號來要錢,但是你身上根本甚麼都沒有,我怎能相信你呢?我有那麼好騙嗎?」我心裡想著。
所以我就不加思索地揮手想趕他走,連回個字都覺得浪費多餘。但他並沒有要退卻的樣子,反而好像是要解釋甚麼似的想再說幾句。這時手機裡又傳來一次那惱人的嘟嘟聲…,又斷線了。所以我就乾脆把手機放下,開始想好好的教訓他一下。
「你是甚麼機構的?為什麼連個背心也沒有?」我一開口就不客氣地問。
「先生,我不是來募款的。我……我是一個讀高中的學生,想向您賣這個迪士尼的筆記本來賺學費…」他回答道。而這是我第一次聽懂他所說的話。
「甚麼?你賣這個來賺學費?你是讀哪個高中的?又是哪裡弄到這些東西的?」說實在的,我對這樣的回答所有的直覺反應竟然覺得嫌惡。我覺得這個說法似乎把我看得太天真了吧,畢竟多半是聽到大學生打工或擺地攤賺外快的,難道連課業繁重的高中生都有時間打工?賺這點錢就想付學費?對我來說,這件事情似乎不太尋常,也覺得有點奇怪。何況,我平常都是從信用卡直接奉獻給社福機構的,不能說我是沒有愛心的吧?至少我心裡是這樣為自己辯解的。
「先生,我是讀XX高工的夜間部…,是因為白天沒有上課,所以想來賺一些錢來付學費。這些東西是從工廠批來的,但卻是有迪士尼授權的正版文具。你看,背後還有這個貼紙…」他說著就把筆記本翻到後面,把一個亮晶晶的貼紙指給我看。也許他以為我是個迪士尼迷,會認得這個商標或產品。但對我來說,這當然不是重點。
此時兩個小孩看到米奇老鼠的圖案就圍過來了,純純還不自覺地伸手要拿而被我訓了一下。但是,面對眼前這個比我的學生還年輕的大男孩,身為老師的我此時該怎麼作呢?會不會又是一個詐騙人愛心的新方式?我緊皺的眉頭現在則變成表達自己質疑的工具,但內心裡開始有一些掙扎,一直在問自己該不該幫助他。現在想來很羞恥的是,當時其中一個閃過的念頭是覺得一個小筆記本就要兩百元未免也太貴了,如果可以降成一百元以內我到可能馬上掏錢打發他走,或是乾脆買兩個給送給小孩一人一個。但所有的一切都發生的太快,當時心理也蠻煩躁的,很想先請他走開,讓我靜一下再說……
車站大廳裡熙熙攘攘的人群從我們身邊穿過。似乎所有人都是頭低低的疾步快行,渾然對發生在他們週圍的人或事情完全不關心。今天如果我不是拖著這兩個小孩大概也是會如此。我想到以這位同學這麼纖細的語氣和動作,大概早就已經看了不知多少的白眼。也許我是他今天第一個能回到話的「顧客」?
這讓我想起七、八年前,學校剛畢業還在波士頓工作時的一個遭遇。在一個深秋的傍晚,我一如往常地走到哈佛廣場要搭公車回家。在出校門前遇到一位黑人老兄,對我說著自己來這裡辦事但皮包被扒而車子被拖吊,所以全身上下沒有錢坐火車回家。希望我能借他個二、三十塊美金幫助他回家。在美國混了近十年,我當然知道這種情形幾乎是不能相信的。這些黑人遊民其實是可以有地方吃有地方睡的,給他們錢只會讓他們買酒喝。但我想,反正也是要等車,就聽聽也好。也許就給他二十塊錢,讓他真的可以解解危。就算被騙,也損失不大。哪知,他一看我對他所說的話有反應,就立刻像好朋友似的向我述說更多他自己的故事:他家離這裡很遠且坐火車不方便;車子若要從警局拿回來,必須先付完罰單但又沒有錢;他也是基督徒,一定會把錢再寄回來給我等等。簡單來說,那一晚我的理智似乎失去運轉,竟然還帶他到提款機前來領錢。結果就是五百塊美金跟著他坐計程車在我的目送下離開,後來當然也沒再回來過……
回過神來,這位大男孩還是站在我的面前,似乎在等著我下一個來烤問他的問題。看著兩個小孩對米奇老鼠垂涎欲滴的模樣,心裡不禁又想到:「如果我現在拒絕或幫助他,會不會對我的孩子有好的示範?我是希望教他們不要輕易相信陌生人以保護自己的兩百塊錢呢?還是希望教他們有機會應該幫助一個有需要的人,即便他可能是欺騙我們的?」
在一陣內心掙扎後,我表示願意買下這個禮物。他連聲說幾個謝謝,表示絕不會再來打擾了。在交錢交貨後就到別的地方,他就繼續在附近找下一位「顧客」。孩子們當然很高興,想要立刻打開這個禮物,討論著要如何分配。但我心裡卻覺得一陣迷茫……
其實捫心自問,以我的能力我其實並不在乎那兩百塊錢,也不真的在乎是不是對小孩有教育意義,甚至也並不在乎那位同學所說的故事是真是假。現在回想起來,我其實最在乎的是我「自己」。我對自己當時在一些微慍的口吻中所對他的質問感到羞愧,因為我自以為是的認定他是應該「被我審判」的角色,才能決定夠不夠資格被我施以「愛心」……。而上帝知道,其實我這樣的「愛心」在祂眼中根本是如同破布一般地沒有價值,因為我自以為擁有那些本來是屬於上帝的錢財,然後又對另一個他所精心創造的人表示輕蔑或不信任。就像我常常責怪姐姐佔弟弟便宜,要求太多,並沒有幫忙爸媽來照顧弟弟。我想在天父上帝的眼中,我這次的所作所為大概也像個吝嗇的哥哥再拿著祂所給的禮物而向弟弟炫耀著,彷彿這個「愛心」有多麼可貴,其實卻是非常的可惡。
我又赫然想到,如果這位同學所說的是真的,他則是以自己所寶貴珍惜的未來邀請我一起參與其中。也許他目前的景況不佳,但他卻相信而且不願放棄他的未來。我雖然目前比較成功穩定,但所緊抓倚靠的卻是那已經陳腐的過去,包括過去被騙受傷的經驗,包括過去蒙上帝祝福才有的安定生活。當我以為自己可以有資格幫助甚麼人的時候,我就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相較之下,我眼前的這位年輕人卻是因為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所以可以這樣忍受車站裡人來人往的冷漠眼神與我輕蔑的烤問。
我想,如果可以再來一次,我應該要說:「小弟,這樣很好,很有志氣!要繼續加油!這些錢不算甚麼,希望你將來成功後也要能幫助別人!願上帝祝福你……」但是看著他在一次次嘗試然後一次次被拒絕中所逐漸消逝的身影,我還是提不出勇氣找他回來說這些話。因為除了這些漂亮的場面話,現在我的內心又有甚麼資格能夠對他提出勸勉呢?再多一個兩百塊錢嗎?求主赦免我吧……
人與人的相遇常是發生在不經意之中,
但那偶然一閃的火花卻足以照亮彼此內心真實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