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鄭義
一月底,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項具有轟動效應的判決:環保組織對“常州毒地”案提起的訴訟原告敗訴。這場官司的起因是常州市外國語學校土地汙染:該校搬到新址後師生感覺嚴重不適,近500名學生先後出現皮炎、濕疹、支氣管炎、白細胞減少等異常癥狀,甚至還發現了淋巴癌、白血病等嚴重病例。經學生家長調查,校址位於三家化工廠範圍,土地早已成為“毒地”。三家化工廠搬走後,市政府收回土地使用權,修復重度汙染的土地,並規劃開發新區。外國語學校便建立在這塊土地之上。此事經中央電視台報導,成為眾所周知的“常州毒地”事件。隨後,著名環保組織“自然之友”和“中國綠發會”狀告三家化工廠,要求他們消除汙染危害或賠償修復土地需要的全部費用。現在,結果出來了:環保組織敗訴。最有意思的是,高達189萬的訴訟費判處窮光蛋環保組織承擔。
一直密切關註中國生態環境危局的王維洛先生認為,這一判決必然對中國社會發生深刻的負面影響。是啊,“自然之友”這個官方批準的最大環保組織都敗訴並面臨破產了,今後還有誰敢替老百姓打官司呢?
許多環境保護者立即聯想起一個類似的美國官司:拉夫運河案。(也意譯為“愛河”。)
拉夫運河真的是一條人工開掘的河流,一百多年前,一位名叫拉夫的企業家幻想在尼亞加拉河畔建造一座“最美麗、最吸引人的小鎮”,為此設計了一條拉夫運河,打算以這條運河來推動“模範城市”的起飛。不料資金不足,烏托邦破滅,運河開挖了短短的一公里後便停工,撂下一段空河道。半個世紀過去,胡克化學公司看中了這段空河道,在這裡掩埋了大量有毒工業廢料。雖然胡克公司在掩埋場進行了黏土封頂等處理,但並沒有杜絕有毒化學物質在地下的擴散。後來,胡克化學公司將這塊16英畝的土地以1美元的象征性價格賣給了尼亞加拉瀑布區教育委員會,條件是胡克不對今後可能發生的汙染承擔責任。接下來,人們陸續在這塊土地上修建了一所小學和一百幢獨立房屋。再20年過去,1977年的一場大降雪造成地下水位上升,幾十年前掩埋的化工液體湧上來,腐蝕了當地居民的地下室和後院,花草逐漸枯萎,寵物離奇死亡,終於引起居民們的疑心。隨著流產、嬰兒先天缺陷和各種疾病不斷出現,人們意識到問題看來並不簡單,地底下隱藏著巨大的災難。為了弄清真相,當地居委會發起抗議運動,進行深入調查,並要求政府關閉學校。他們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成長為有經驗、有組織的環保鬥士,不僅吸引了媒體的注意,還與勢力龐大、不承認污染問題的企業和政府官員直接抗爭。義憤填膺的居民們還扣留了美國環保署代表作為人質,要求白宮答應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疏散居民,並宣布這裏是重災區。在強大的社會壓力下,紐約州政府宣布拉夫運河地區進入緊急狀態,當地239戶家庭全部疏散。隨後,美國總統吉米·卡特也宣布了緊急狀態。這是美國第一次因環境汙染而宣布緊急狀態。此外,聯邦政府還資助了後繼的擴大了的轉移疏散,幫助另外780戶居民完成疏散安置。拉夫運河的汙染物清理工作直到2004年才宣告完成,歷時24年,耗資4億多美元。
1980年,即特大降雪暴露拉夫運河汙染的第三年,美國政府頒布了《環境應對、賠償和責任劃分綜合法案》(簡稱CERCLA),也就是世界聞名的“超級基金”法案。其要點是向化工和石油企業征稅,建立了一個總額為16億美元的“超級基金”,資助那種無法確定責任者或責任者無力承擔的汙染治理費用。(確定責任者後,再行追討。)根據這個法律,胡克化學公司和紐約州政府被認定為責任主體,共賠償受害居民經濟損失和健康損失費達30億美元。
拉夫運河事件催生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超級基金法”,該法案最重要的條款之一,就是確定了“連帶和具有追溯力”的法律責任,不論潛在責任方是否實際參與或造成了汙染,也不管汙染發生時是否違背當時的法律,一律嚴格追究責任。
但遺憾的是,“超級基金法”是美國法律,管不到中國,而中國的事又多半與美國相反。“自然之友”和“中國綠發會”把三個企業告上法庭,是希望追究歷經產權變化後的責任主體,讓企業對歷史遺留的汙染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但中國現行法律並不支持他們,反而判他們支付高達189萬1千800元的訴訟費用。這個有整有零的訴訟費是怎麼計算出來的呢?——這塊“毒地”修復費用評估為3.7億元,訴訟費按千分之五計算,就是這個189萬1千8。好了,我們就按照這個比例來計算一下拉夫運河案:修復費用為4億多美元,乘以千分之五,訴訟費用為200萬美元。也就是說,如果拉夫社區民眾敗訴,就必須支付這筆訴訟費。當然事情恰恰相反,拉夫運河事件總共賠償金額為30億美金,以一千戶計算,相當於戶均賠償30萬美元。
然而,拉夫運河的故事並未畫上句號。在運走有毒廢棄物,進行土地修復之後,附近又新建起一個“黑溪小鎮”。原拉夫運河居民區面積為16英畝,政府劃出40英畝為禁區,豎起10英尺高鐵絲網,以為總算把幽靈封閉起來了。因此,在禁區之外的“黑溪小鎮”建造起來後,人們儘管知道拉夫運河的故事,卻不認為厄運會再次降臨,而且房價太便宜了。不幸的是,他們過於樂觀了:不久,新居民發現百病叢生,“黑溪小鎮”成了拉夫運河故事的續篇。新一波訴訟索賠又開始了。
故事還分出一條枝蔓:拉夫運河的廢棄物運到了紐約州的威特菲爾德,並進行了妥善的封頂加固,此後並無泄漏。然而,因這個廢料場的存在,附近的居民感到嚴重威脅,當地土地的可利用等級也從3級下降到2級。2015年,威特菲爾德廢料場列入“超級基金”的治理範圍。看來,拉夫運河的幽靈將長久地在紐約州大地上徘徊。這形像地證實了一個往往被人們忽略的常識:土壤汙染之嚴重性遠遠超過大氣、水體汙染,是一個揮之不去噩夢。
那麼,中國呢?——中國的事情超出任何評價的範圍。
就“常州毒地“案來說,我們還是應該感謝人民法院。雖然是趙家人開的,畢竟還是接了你的狀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