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什麼？」田奶奶好生嚇一大跳。
　　
　　小茵睜大眼：「奶奶總說要算算風流帳，爺爺有好多老情人。」
　　
　　爺爺哈哈大笑。笑擺擦掉眼角的淚，輕拍心肝乖孫：「小茵是我退休那年出生的，我晚年最大的快樂。小茵，田奶奶年輕時可兇著了，爺爺打死也不敢風流到她頭上去勒。」見小茵一臉莫名其妙，老人笑道：「田奶奶是女的包青天。」
　　
　　「嗄？」小茵立時對眼前的老奶奶肅然起敬。
　　
　　見乖孫一臉崇拜的呆視人家，爺爺笑道：「這丫頭迷偵探、辦案什麼的迷瘋囉，」側過身由枕頭下拿出漫畫，爺爺呵笑：「改天我一定要好好給妳介紹一下柯南這小傢伙，咱們那時代——」
　　
　　「小吳，老田去世了。」言不及義的閒扯淡逃避現實，一向不是田夫人——陳檢察官的作風。
　　
　　爺爺抓緊漫畫，就這麼歪著腦袋沒回頭。見狀，小茵不敢動，也不敢開口，悄悄伸過小手放在爺爺又冰冷了的拳頭上。
　　
　　空氣在這一刻有些窒悶。
　　
　　一些無奈化作幽長嘆息，田奶奶微搖頭：「這們這倆人哪……唉，死要面子活受罪。真是的，就這麼背對背的四十年。活該你倆呆子，我就讓你們各自帶著遺憾進棺材才對。」
　　
　　又是幽長一聲嘆息：「老田那人一輩子倔，碰著牆都不會轉彎的臭脾氣。他朋友中，數你年紀最小，卻最合他脾性；他是把你當唯一知己，親弟弟，你怎麼就不給他個台階下下呢？」語多埋怨，不帶氣恨。
　　
　　爺爺猛的回過頭來，雙眼泛著水光哽道：「那是我爺爺和爹娘千挑萬選出來的家僕，唯一跟我來台的家人，打我出生就陪我、伴我的家人……下船時擠散了，再見他已在牢裡，一貧如洗，還有個快臨盆的年輕妻子。我的要求並不過份，給他條活路，也好有個等待特赦的機會。天曉得，全部的金條錢財都在我身上啊。他不識字，不會本地話，我——」
　　
　　「他殺了人。」田奶奶淡淡道。
　　
　　「就知道妳會這麼說，夫妻嘛。」語氣中的蒼涼，讓不知到底發生何事的小茵想哭，鬆開爺爺手，抱住他的大胖腰。
　　
　　田奶奶搖頭：「不，我也勸過老田。六個人打一個，而且只為了偷些食物，判個自衛殺人也罪不致死；可你是知道老田的……」
　　
　　「殺人者死！」爺爺一逕的搖頭。
　　
　　「是啊，就今天這社會層出不窮的各式犯罪案件來看，當年只這樣就可以處死，想來的確不可思議。」低頭打開皮包，田奶奶拿出封信：「老田這十年其實過得並不好，先是心臟，然後癌症……這封信，他是年前口述要媳婦寫下的，嚴格要求在他死後才可以連信帶拐杖一併交給你。為了這事，田野跟他老婆吵了好大一架。老爸和他吳叔之間的過節，他這做兒子最懂。昨兒個田野一見著信，就急得想來——」
　　
　　將一封信輕放在緊握成拳的手邊，田奶奶輕哼：「這信我沒打開看；光見老田終於肯放軟了膝蓋，我就很樂於專門跑這一趟。要說老實話呢，你們這兩頭驢子都不配。」說著又將拐杖輕輕橫放在爺爺腿上。「這，現在也是你的了。」
　　
　　小茵見爺爺死盯著拐杖不語，悄悄爬上床偎進多肉的寬厚胸前，爺爺的心臟“砰砰，砰砰”跳得好快，身子還微微顫著。小茵眼眶湧上淚水，「爺爺……」
　　
　　田奶奶正待起身，喚女孩跟她出去，老人低聲哽道：「小茵……讀信……」
　　
　　「小吳？」這麼個人的事，怎適合一個小女孩？一轉念，微笑頷首：「對，小茵願不願幫爺爺讀信呢？手寫的喔，而且是很漂亮的字寫的喔。」
　　
　　「好，」小茵抹掉眼淚，爬下床擤擤鼻子，「我很喜歡幫爺爺奶奶讀信。爺爺您稍等一下，待我去洗把臉。」
　　
　　田奶奶微笑的注視充滿活力的身子衝進洗手間。是呀，就讓這小女孩來代替老田坐在這兒——讓一個最純淨的小女孩以童稚之音訴說、連接這四十年來的空白、悔恨……
　　
　　「我好了。」小茵急急跑過來，將看來擦乾的手再往裙子上狠抹幾下，小心的拿起未封口的信封，仔細取出信箋展讀。「爺爺，我開始了——」

＊＊＊
　　
　　『兄弟，當你展讀此信時，我已不在了，這意味著：我拒絕了你“可能”會對我叫囂、怒責的任何機會——你只能單方面的聽我一人說個痛快。
　　
　　我不是來道歉的。對，我絕不為自己曾判過的任何死刑案道歉！
　　
　　『殺人者死』是我終身奉行不悖的信念。在這一點上我如果模糊了焦點，我的一生就將是個大笑話。這點，我不必多說。
　　
　　每當我抬頭看見那代表法律的天平，我就告訴自己——我是執法人員，我必須公平！今天，我接受了你的要求，開脫一個犯人，明天呢？當我面對沒有任何有力背景的犯人，我的天平法碼該如何放？
　　
　　我不為這個道歉。但在來日無多的現在，一直在我眼前揮之不去的——是陌生人的你凌空跳起，一把抓住我爹由碼頭丟過來的拐杖卻差點落海的畫面。
　　
　　因為這，我留下這封信。也因為這，我交侍：此信得等我走後再寄出。
　　
　　你的割袍劃蓆之舉做得太絕決，傷我太重，不給你回罵的機會，是我的報復。
　　
　　這根拐杖，咱們年輕時老愛拿來開玩笑，總說時代不同了，年輕人拿個文明棍顯不出啥文明，卻看來夠蠢的。又說等彼此都老了，誰先需要誰先拿去撐個面子，“文明”一下。可你知道嗎？這根我爺爺時代的橡木拐杖，撐著我這破爛身子快十年了。我爺爺留給我父親，我父親受西風薰陶，很年輕就成日棍不離手，卻在最後一刻丟給我。我家三代單傳，此棍意義非常，卻是由你冒生命危險伸手將兩個世界瞬間連接。
　　
　　我或許氣你的絕情，但在口述此信時，我的悶氣，竟隨著一幕幕全是偷快回憶的前塵往事如煙般消失。竟夜面紅耳赤的辯論、意見相同時的把洒狂歡……我最想念的還是你可以為了與我意見不同而踢壞了我家茶几——你之後，再也沒人敢在我面前如此膽大妄為了！
　　
　　說到這，我居然挺心平氣和了，可我還是不想讓你這步——你得承認，你這老小子的確是欠教訓！
　　
　　我就要走了，怨也罷，恨也罷，兩腿一伸，不也全了了？所以，只弟，就藉著這根文明棍，咱們文明的——和了吧！
　　
　　你我來生再續兄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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