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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13 00:14:30瀏覽536|回應1|推薦20 | |
夏天天亮得早,五點多藍天已經魚肚泛白,奶油似的潑灑開來。 冬冬起床開始拉開一天的序幕。她的母親祥麟嫂已經早早就在臥室開始唸經。 冬冬今年十四歲。四年前她的父親丁祥麟的後頸椎上長了一個瘤,拖了一年就走了。祥麟嫂哭得死去活來,真的是傷心,不是哭給別人看的,把好好的一雙眼睛哭瞎了。那以後冬冬就接替了母親所有的工作,一家人,也不過冬冬母女和一個跟隨他們家一輩子的長工阿榮伯。
冬冬打開厚重的大木門,跨過高高的也是厚重的門檻。十四歲了,冬冬還是很吃力的提起腳跟跨過去。父親過世之前之後的那些年她都要手腳並用爬過門欄的。 餓了一夜的雞鴨都已經四處咯咯咯咯、嘎嘎嘎嘎在草叢中在溪邊找它們的糧食。冬冬只是把昨天就已經攪拌好的,阿榮伯從後山砍來的細枝粗草,切切剁剁加一些餿水剩飯剩菜,倒進阿榮伯做的簡陋的豬欄裡。總共兩頭豬,也吃不了太多,但是兩頭豬可是冬冬家一年的活命糧食,平日青菜蘿蔔菜蔬把胃刮得只剩下胃壁,就靠這豬肉的油水把胃壁長回來。 阿榮伯早早就到田裡去忙他的田事,不能等到日上三竿頭冒金星,熱得人發暈。 阿榮伯是不怕熱的人,他心裡想的是,當初祥麟哥把他的遺孀母女托付給我的時候,我答應在我有生之年一輩子要照顧好她們。我的身體可不能出任何差錯。
丁祥麟長的瘤就是今天醫學上説的癌症腫瘤。那時叫疔瘡,開始是小小的黃豆大小,沒當回事。後來越長越大還發痛,越痛越厲害,裡面長了膿水。祥麟嫂幫他擠膿水,幫他塗抹鄉下醫生的藥方。一堆花花草草葉葉搗碎了敷上去。一天換幾次,每次清水洗乾淨,換藥再敷。祥麟嫂什麼都幫他做,就是不能幫他痛。 「麟哥,讓我幫你痛吧!」祥林嫂眼裡晃動著淚水。祥麟痛得唉唉叫。冬冬在旁邊掉眼淚「爸爸,也讓我替你痛一下嘛!就痛一下嘛!」 阿榮伯坐在厚重的門欄上,抖動著嘴唇抽著草菸斗,拿菸斗的手抖動得像被牽動的木偶。 屋子裡失去了春夏秋冬的變化,只有痛充塞在每個角落。
村裡的鄰居這個那個,貢獻著不同的藥方,祥麟嫂的耳朵來不及聽,手來不及做。 都聽了也都做了,麟哥的嚎叫像夜裡後山的狼咩淒涼又壯烈。 「我說麟嫂子,這草藥看著沒用了,去廟裡抽籤拜拜佛主求求神,要幾張符來燒燒,把燒完的灰敷上去吧!」 祥麟嫂牽著冬冬早晚三次去廟裡抽籤求符,灰,敷在越來越大的瘡口,祥麟的痛吼得越來越大聲「我不要活了,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算命師父説「麟嫂,妳的命硬,得傷點筋肉,興許還有點用⋯⋯」 在一個月亮照明的晚上,祥麟嫂跪在後院磕頭膜拜,拿起準備好鋒利的刀刃,刀起刀落,左肩膀一塊血淋淋的杯口大的肉落在地上。阿榮伯捧起燒符的灰敷在冒血的傷口,用布包好。 阿榮伯把肉加水煮成湯。一口一口喂給祥麟已經張不開的嘴,他掰開祥麟的嘴唇一點一點往裡灌。「祥麟哥,你喝下去啊!你喝一點啊⋯⋯祥麟嫂的一片心意啦⋯⋯」 祥麟已經進入半昏迷狀態,他連叫痛的力氣也沒有了。
兩天後祥麟張開眼睛,氣若游絲抓著阿榮伯的手「我⋯我⋯放心不下你嫂子⋯還有冬冬啊⋯⋯」阿榮伯對著祥麟的耳朵,大聲說「麟哥,你放心吧!放心去吧!一切有我⋯⋯」 祥麟嫂一口氣接不上來,「麟哥,麟哥⋯⋯」冬冬跪在床邊握著爸爸的手,漸漸感到那手從溫變冷。 十歲的她經歷了從生到死的歷練,冬冬長大了。 四年過去了,春夏秋冬的氣息才漸漸像春天的嫩芽,慢慢在屋子裡抽芽生長。
打理好牲畜的食量,冬冬回到廚房準備人吃的早餐。開始一天又一天從不改變的生活。冬冬看著屋裏唯一的木頭窗子,太陽移動的影子告訴她中午晚上的時間,告訴她春夏秋冬的去留。 日子也不是完全一成不變的。 冬冬十六歲那年的夏天,老天連著下了二十多天的豪雨,村裡許多低矮的房子淹沒了屋頂,冬冬家地勢高,後山那片松樹林更是像座小山,庇護著冬冬的家園。雨水淹到木窗口高,阿榮伯背著祥麟嫂,拉著冬冬的手爬到山坡上,跪在丁祥麟的墳頭。 「麟哥啊!你要保佑我們平安,往後才能來給你上墳祭拜呀⋯⋯」祥麟嫂那隻缺了一塊肉的左肩膀,遇到陰雨天氣,抽痛得像針刺。 那天夜裡,雨終於停了。田地牲畜都被豪雨沖刷乾淨,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也不止他們一家,村裡多少人家的生活陷於困境。年輕人拖家帶眷出門逃荒,年老的逃不動的,拼了老命清理家園。累死的餓死的,房子倒了新建的,日日像太陽的起落尋常運作。 阿榮伯在祥麟的墳頭每天採些蘑菇青草煮湯,墳頭一顆野桑樹,結了滿滿的桑椹。就靠著這些野食,他們三人存活下來了。
冬冬十七歲那年一個秋天的傍晚,一批土匪湧進了村口。家家要糧食,抓牲口。村民們敢怒不敢言,看著辛苦的成果像樹上的果子,一顆顆掉落土匪的大口袋。 他們走進冬冬家,阿榮伯早早把冬冬藏進冬天醃菜的地窖裡。 「就這麼個瞎眼的老太婆,求求你們也給留點讓她活命的口糧吧!」 土匪看看坐在堂屋地上,念著「南無觀世音菩薩,阿彌陀佛⋯⋯。」帶頭的土匪,什麼都沒拿,悄悄走出去了。 祥麟嫂抖著聲音,「阿榮伯,快去把冬冬叫出來。」 「冬冬,快跪下給妳阿榮伯磕頭,妳記得一輩子要像孝順媽媽一樣孝順妳阿榮伯。」
冬冬十八歲,春天的樹梢剛掛滿了綠芽,村裡來了一群掃盲的人們,借用村裡的祠堂辦起一個小學校。冬冬進了學校開始讀書識字。 教國語的黃老師,教算術的朱老師都誇獎冬冬用功學得快。冬冬臉像西天的落日,紅得通亮。跟著一群七、八歲,九、十歲的孩子們,她能不特別用功嗎? 有一天祥麟嫂在飯桌上說「冬冬,把學的字,也教教阿榮伯。」 冬冬邊教邊學,進步得更快了。
夏天走到盡頭了,蟬兒的叫聲響徹村裡的天空,一波接一波像一群接力賽的選手,拼了大力跑出最後的成績。 冬冬有時覺得鬧得心慌,新學的字詞都被這些蟬兒唱跑了。心裡有些失落的惆悵。 教國語課的黃老師,看著用功學習的冬冬,眼裡散發出看其他孩子們不一樣的光彩。時間久了冬冬感受到那光彩的顏色,臉面紅一陣白一陣的不知該怎麼接受。 有一天黃老師説要去冬冬家做家庭訪問。黃老師平日總抽空去學生家做家庭訪問的。 冬冬請黃老師跨過高高的門欄。坐在飯桌前的木板凳上。 她進屋裡牽著媽媽的手,走進廚房。 「媽媽,學校的黃老師來做家庭訪問。」 黃老師站起來,畢恭畢敬「伯母,您好!」 「謝謝黃老師教我們冬冬認字。這孩子命苦,從小侍奉生病的爸爸,接著陪我這瞎眼老太婆⋯⋯」 「媽媽,您別説這些,黃老師第一次來。」 「沒關係,沒關係,老師就是要來知道學生家裡的情形的。」
黃老師出門的時候,碰到剛忙完農活的阿榮伯跨進家門。冬冬拉著阿榮伯的胳膊「阿榮伯,這是學校的黃老師,來做家庭訪問的。」 阿榮伯不懂什麼是家庭訪問。他用鄉間人的淳樸,摻入世故的歷練打量著黃老師。對黃老師伸出的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沒有去接。 「阿榮伯,黃老師要跟你握手。」阿榮伯手在皺巴巴的衣服上揉搓著,像要搓去多年塵垢般。有些腆緬的伸出來。 黃老師剛跨出門欄,阿榮伯從衣服口袋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條「黃老師,冬冬也教我認識幾個字,是妳教冬冬的。」阿榮伯正正經經的雙手合十參拜「謝謝黃老師!」 第二天,黃老師就讓冬冬帶個小筆記本給阿榮伯。
黃老師從城裡帶給冬冬幾本有趣的童話故事書。冬冬捧著書像捧著姑娘們最愛的花衣服,左比畫右比畫,看看那件穿著最漂亮。她捧著每一本書,看得懂看不懂的,都生吞活剝恨不得一天就連肉帶骨的吞進腦子裡。 到學校再去問黃老師,這個字這句話、這個插圖是什麼意思?黃老師都細心的解說。 黃老師向全班同學説「你們要跟冬冬姊姊學習她這樣努力讀書的精神。」全班也就總共八個從七歲到十一歲的孩子們,他們起哄著「老師,我們也要漂亮的書,有字有圖畫的漂亮書。」黃老師答應下次去城裡會買回來。
放學了,冬冬常常留下來把故事書看不懂的字,一個個問黃老師,一個個用注音符號寫清楚。學校另外兩位女老師尋他的開心「黃老師對學生偏心呢!」他也不回話。只在心裡告訴自己「冬冬多麼苦命的孩子。」後來立刻改口「苦命的女子。」 不知不覺的黃老師養成立一種期待的習慣。期待著冬冬課後獨自留下來學習的時間。冬冬感受到那期待的眼光,心裡有一份接受的幸福。不再是初見黃老師時,看到他不一樣發光的眼睛那樣臉面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怎麼接受的尷尬。 冬冬回家晚了,祥麟嫂沒說話,阿榮伯也沒說話,用他鄉下人淳厚又歷經世故的眼睛看著冬冬。「冬冬,飯菜都冷了,下次早點回來。」 冬冬怯怯的吃著冷了的飯菜。 後來冬冬下完課,不看黃老師的期待「老師,我不能留下來,媽媽和阿榮伯等著我吃晚飯。」 「啊!⋯⋯那⋯⋯」黃老師沒來得及回應,冬冬浸著淚水快步走出了祠堂。
冬天才開始,樹上的黃葉還三三兩兩飄落著,忽然一點預警都沒有的,落了一場大雪。學校放了寒假,村人們都躲在家裡升起火盆烤玉米紅薯吃。 學校老師們都回家過年,黃老師回去以前來冬冬家說聲再見。 老師們回來後,學校接到上面的通知,要搬到另一個村子教另一批不識字的孩子們。 上面說要落實掃盲教育,每個村落都要照顧到。
學生們上完最後一堂課。下課後,冬冬回家的路走了一半,又回頭走回教室。黃老師坐在椅子上,好像等人似的,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 看到冬冬黃老師的眼睛一亮,外面漸沉的暮色被他的眼光照亮了。 冬冬雙手扭麻花似的不停的扭動著,眼睛直溝溝的看著黃老師,要說話又發不出聲音的樣子,憋得滿臉通紅。 「黃老師再見!」冬冬拼著最後的力氣般,說完轉頭就跑出教室。眼裡的淚水滴滴答答一路跟她回到家。 後面是黃老師追著的一句「冬冬,我會回來看妳的。」
開春了,長榮伯在農地裡忙著翻地下肥的事情。祥麟嫂屋裏唸經的聲音,敲木魚的聲音也隨著春風有了活力,響亮了起來。 只有冬冬總是沒精打彩的還停留在冬天的雲影裡,太陽透不過那厚厚的雲層。 她照樣喂雞養豬,打掃屋裡屋外。很多的時候,她拿著書本,一個字一個字仔細讀著,一個字一個字要從中找到什麼秘密似的。 長榮伯一切看在眼裡,在春寒料峭的空氣裡,呼出一聲冷過一聲的嘆息。
冬冬二十歲那年村裡發了大水。雨水三天三夜不停的落下來,第四天天剛亮,村人們成群結隊走上逃水路。眼看村裡唯一的通向外面乾地的大橋都要被鋪天蓋地的水淹沒了。 背著祥林嫂的阿榮伯,在擁擠奔忙的人群裡,一個不留神掉進橋下的洪流裡。水裡滾滾白浪只兩三跳動就 吞噬了他們。 三四個村人人死命拉著冬冬,走到了橋頭。冬冬掩著臉沒有出聲,只有淚水透過指縫流過衣襟滴落地面。一聲聲「媽媽,長榮伯,媽媽,長榮伯⋯⋯」黃昏的嗚咽被風吹散到每個逃水人的耳裡、眼裡、嘴裡。「冬冬,苦命的女子⋯⋯。」
冬冬父親的一位遠房表妹,冬冬叫姑姑的收留冬冬住了半年。姑姑家離城裡三十哩路,是離城裡最近的一個村莊。 有人熱心要給冬冬找個婆家。冬冬都從沒點過頭。姑姑勸她「冬冬,女人總要有個男人的。妳看我跟妳姑丈,一天說不到兩句話,但是身邊有個說話的人。我又不能生育,他沒有找個小的傳宗接代,已經很對得起我了。」 姑姑拉起冬冬的手「有人說妳命硬,剋死了了妳爸妳媽還有長榮伯,都不敢來相親呢!」 冬冬感激的「姑,我知道妳的好心,但是我心裡有個人,我要去城裡去找他。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不找我是一輩子不安心的。」 「傻丫頭,人海茫茫,那不是海底撈針嗎?又是個城裡教書的,看不上妳這鄉下丫頭的。妳也老大不小了⋯⋯。」 「姑,他不一樣的。我一定得找到他。」 姑姑看著怎麼也點不醒的丫頭,就給了冬冬一筆不多也不算少的盤纏。給冬冬買了兩套換洗的衣服。「到城裡去,衣服要穿得整齊些,別讓人看著像是從鄉下來的逃荒的。」 「姑,謝謝您!」 「冬冬,妳要多保重啊!城裡待不了,總可以回我家來的。姑姑一直記得妳們母女對我表哥的照顧。」 冬冬加一句「還有長榮伯。」 她一點不知道城裡的面貌,她要從城裡畫一個圓心,像四面八方發射光芒,看哪個光芒點亮黃老師掃盲學校的村莊,她會順著那光芒去看望她思念的黃老師。她要親自告訴黃老師從他離開後,所發生的所有的事情。 考量姑姑的一點盤纏,冬冬租了一間便宜的客棧住下來。現在她字認得比以前多很多,字也比以前寫得好很多。 從報紙上職業欄,看到有一個找人賣香菸的廣告,冬冬去了。攤主人一看,長的這麼眉清目秀的大閨女,樂得什麼似的,立刻讓冬冬掛上木盒子。 冬冬到城裡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脖子上掛個一尺見方的木盒子,木盒子間隔著香菸大小的小格子,裡面放著不同牌子的香菸。冬冬沿街來回走,賣給要抽菸的人。 「小姐,妳按每天賣菸的多少來抽成。」 冬冬掛上木盒子,左顧右看,誰叫「小姐」。原來自己的名字變成小姐了。她說「我的名字叫冬冬。」 「喔,喔,冬冬小姐,這條大街上來回過往人多,妳就這麼來回走,有人買菸就好,賣得越多,妳分得的錢也越多。」 「叫我冬冬就好。」 冬冬木盒子上有不同的煙,寫明不同的價錢。後來她在街上的一家書店,買了一本《三毛流浪記》菸上面就放這本書,一邊賣菸一邊看書。 真不知道城裡抽菸的人那麼多,冬冬攢的錢越來越多,她在書店買了許多新的書,她邊走邊讀,覺得自己的命總該否極泰來了。她從書裡讀到這個句子。她很高興讀懂了這麼難懂的成語。黃老師知道該多麼高興有這樣一位上進的好學生。 她想起長榮伯嘴裡總含著一個菸嘴,是幾片叫不出名字的葉子,長榮伯就用手捲緊了塞在煙嘴裡,吉巴吉巴的點火抽起來。不知長榮伯喜不喜歡這種新式的香菸。 原來還有一個掛著盒子賣菸的男孩子,生意被冬冬搶去了許多。一天衝著冬冬叫「羞羞羞!大姑娘在街上拋頭露面,羞羞羞!」 冬冬耳朵當作沒聽見,眼睛卻潮潤了起來。她躲著男孩子,遠遠的在街道另一邊做生意。 一天天過去,冬冬跟軍人熟起來,知道他叫劉金華。劉金華每次買菸都特別下馬跟冬冬說幾句話。他要冬冬叫他劉金華,冬冬總是客氣的「劉先生,謝謝你每天買我的菸。」 「賣香菸的小姐,請給我一包雙喜菸。」 冬冬從書本上抬起頭,望望馬上的軍人。他看著臉面方方正正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到位的排得整齊,讓他看著是個好看的男人。 「我叫冬冬。」 「喔,冬冬小姐。」 「叫我冬冬就好。」 冬冬把菸高高的遞給他,他彎著腰接過香菸付了錢。軍人看到冬冬木盒子上的書,「冬冬,妳會認字啊!」 冬冬笑笑,有點驕傲的「我們村裡的掃盲老師們來村裡辦了學校,黃老師教我認字讀書的。」 「那妳怎麼到城裡來賣香菸呢?」軍人下了馬,看著冬冬也是一臉淺淺的笑意。冬冬想著,他笑起來更好看。 「我要找黃老師。」 「黃老師不在妳們村裡了?」 「掃盲學校搬到另一個村裡了。去教那個村裡的孩子。」 「妳怎麼到城裡來找呢?」 「城裡消息多來得快。」 「是這樣的啊!」 軍人調轉馬頭騎上馬走遠了。回頭説「冬冬,明天我再來買妳的香菸。」 冬冬心動的「真是好看的男人。」 一天冬冬買了自己喜歡的碎花綠色布,請路邊的裁縫師傅,做了兩件對襟短上衣。把長頭髮編成兩條細辮子。 書攤老闆説「冬冬,打扮得這麼標緻,給誰看來著?」 冬冬甜甜的一笑「給我自己看。」兩條細辮子晃動著走遠了。
一天天過去,冬冬跟軍人熟起來,知道他叫劉金華。劉金華每次買菸都特別下馬跟冬冬說幾句話。他要冬冬叫他劉金華,冬冬總是客氣的「劉先生,謝謝你每天買我的菸。」
冬冬每天在大街上來來回回,很少走到街的盡頭。她總有一個夢想,黃老師會出現在街上的這一段,這短短的一段是街道的精華。該有的店舖、旅店、飯館、澡堂,該碰到的人群,該有的風景,就都在這一段了。 春天慢慢的走遠了,夏天也趕著步子像天空的雲遊,被風吹得沒了蹤影。冬冬聽到第一聲蟬鳴,叫醒了秋聲的清唱。太陽漸漸提早了腳步偏西移動,黃昏的蒼茫在秋風裡閒散的飄蕩著。 冬冬突然興起一份淒涼的悲傷。她分外思念媽媽和阿榮伯,還有去世多年的爸爸。她想念黃老師,總不斷問自己「黃老師你不是說過會回來看我嗎?」
有一天,是秋天末尾了,蟬兒叫的分外的瘋狂,像要抓住秋天的尾巴不肯放手。 街上忽然開來一輛吉普車。車上坐著劉金華。車子停在冬冬的身邊,司機替劉金華開了車門,畢恭畢敬等著他下車。 街上從來沒見過有車開來,路邊的人圍過來繞著車子走圈圈。司機揮著手「走開,走開,有什麼好看的。我們營長又沒有三頭六臂。」大家才知道每天給冬冬買菸的劉金華是營長。 劉營長說「小江,不要叫,有話好好説。」 回頭看著冬冬說「冬冬,今天我帶妳去我們營地看看好不好?」 冬冬沒回話,街坊鄰居大家齊齊的幫她大聲的回答著「去啊!去啊!冬冬,回來告訴我們那邊的樣子。」鄰居取下木盒子,推著冬冬上了車。車子掉過頭,風馳電掣的開遠了。 冬冬一去沒有再回來過。
劉營長回來替冬冬退掉客棧,付清欠款,跟香菸攤的老闆說再見。老闆問「冬冬不回來了嗎?」 「冬冬暫時在我們軍營附屬小學做老師,以後放寒暑假再回來看你們。」 香菸攤的老闆和客棧老闆,還有街坊上認識冬冬的人,都有些失落的嗯嗯哦哦著。只有掛著盒子賣菸的男孩子,暗暗的偷偷笑著。
冬冬沒想到一個軍營這麼大,比她住的整個村莊還要大許多。劉營長安排她住在小學教員宿舍裡。是她離開鄉村老家後,住得最舒適寬敞的住家。一間大小適中的房間,有床、有飯桌、有椅子,還有一扇窗。 冬冬常常望著窗外想著心事。她想媽媽爸爸還有長榮伯,當然還有黃老師。想得常常心口發痛,痛得眼淚流出來。 窗外的天空總是冬天的灰雲密佈,像冬冬的胸腔,佈滿蛛網般的雲霧繚繞,冬冬覺得自己很老了。23歲的自己這麼快就老去了。 三年級孩子們的歡笑聲,鬧醒冬冬沈睡的冬眠。「冬冬老師!冬冬老師⋯⋯」孩子們都喜歡這位標緻年輕的女老師。
冬冬請劉營長去城裡的時候,幫她買了個小書架,買了幾本沈從文的散文和小說。 她喜歡沈從文的《邊城》。讀著湘西村莊稚樸的兄弟兩同時喜歡上搖船的翠翠,兩人輪流唱著山歌,表達綿綿如江水長流的情意。 這種時候,冬冬總想到黃老師「黃老師,你不是說過要回來看我的嗎?」
過年的那天,劉營長請幾位沒有成家的部屬到家裡吃年夜飯。也請了單身的冬冬。一位年輕的陳排長坐在冬冬旁邊,非常熱情的照顧著冬冬。不停的替冬冬撿菜添湯。弄得冬冬厭煩了好大聲說「我自己會來。」全桌子的人都停止談笑,只有陳排長尷尬的哭笑不得的樣子。劉營長的夫人打了圓場「多吃菜少吃飯,這盤紅燒肉昨天燉了一個晚上,又酥又爛。這滷牛肉是道地的腱子肉,吃吃看有沒有入味。來來來,吃吃吃⋯⋯」
像哪句歌詞寫的「春天不久留,冬天要離開⋯⋯」窗外冬冬看到漸漸離開的冬天,學校沿著操場周圍的梧桐樹枝上,點點嫩綠像飽含生命的顆粒,等著破殼而出。冬冬的心情也被終日藍的透亮的天空,漸漸掃除了冬天的陰霾,偶爾露出一絲牽動嘴角的笑意。 她喜歡看到劉營長方正英氣的臉面。也喜歡營長夫人五官穩穩當當的排列。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冬冬每天上課下課都走過操場,經過劉營長操場旁邊的家。她總暗地裡希望劉營長正好走出來,讓她看到那張好看英氣的臉面。但是一次都沒有,劉營長還在辦公室忙著公務。 冬冬想大概張恨水的言情小說看多了;她心裡應該只容得下黃老師。
陳排長常常在冬冬下課的時候,來教室找冬冬說說話。冬冬説不出什麼理由,就是不喜歡他。 陳排長長得也算英武帥氣的。濃眉大眼脣紅齒白,眉毛修一修就是大姑娘一個。個子雖然矮一點,比起黃老師還是高一些。 黃老師平平板板的臉面,普普通通的五官搭配,怎麼看也挑不出一點可以特別著墨的地方。冬冬想,黃老師沒有劉營長一半的好看「但是我喜歡黃老師,我等著他回來看我。」
學校舉行春季遠足,陳排長要跟著冬冬的班級一起去。冬冬向劉營長打了報告「你要管好你的部下,不要老是跟著我。」 冬冬清清靜靜的過著她想念黃老師的日子。還有腦海裡來回走動著,劉營長好看的面容。
一天,劉營長到冬冬的宿舍跟冬冬說「冬冬,妳也老大不小了,早就是人家眼裡的老姑娘⋯⋯我一直喜歡妳的,要不妳就做我的小老婆吧!⋯⋯我雖然年紀大妳許多,但是我一定會對妳好⋯⋯。」 劉營長講起話來結結巴巴,向人乞憐的下人般。一點沒有平日的流暢順當威嚴莊重。 冬冬的眼淚嘩啦啦的大把大把滴落下來,沒有哭的聲音只有流水的聲音。她像個孩子撲進劉營長的胸膛,把他的制服滴濕了一大片。 劉營長輕輕拍著冬冬的肩膀「哭吧!哭吧!冬冬,我知道這些年妳受的委屈夠多的了。」 「劉先生,我⋯⋯還等著黃老師呢⋯⋯。」 「那就回村子去一趟,找到妳的黃老師我一定把妳還給他。」
村子裡完全不一樣了,像改朝換代般。冬冬家的屋樑瓦片散落一地,東邊的泥牆攔腰倒了大半,豬舍雞欄全看不到原來面目,好像一場可怕的地震,震走了一切,留下了洪荒。 冬冬去後山坡上看看父親的墳頭,還是雜草豐茂,那幾棵高大的松樹在風裡嘩啦嘩啦,熱鬧的聲浪裡唱著盡是蒼涼的寂寞。 「爸爸,媽媽和阿榮伯沒能在這裡陪著您。求您在天之靈保佑他們亡靈平安,常來看望您!」
冬冬走過幾個荒棄的田地,走過乾渴的小溪,走了三哩路才到最近的鄰居王媽媽家。 「王媽媽,我是冬冬,回來村裡看看我的老家。」 「冬冬啊!是妳回來了,村裡現在年輕人都走光了,妳回來做什麼?」 「我來跟您打聽一件事,您知道村裡以前的掃盲學校搬到哪裡去了嗎?」 「不知道啊!這年頭誰有功夫管那些事。」
冬冬最後的行程是去看姑姑和姑丈。 「冬冬呀!真的是妳嗎?找到妳的黃老師沒有?」 「姑,沒找到。不過我要結婚了,對方是當營長的軍人。」冬冬指指後面站著的少尉軍官「他就是營長的部下,陪我回鄉看看。」 「那敢情好囉!女人有個歸屬比什麼都好。妳爸媽在天之靈也安心了。」 「還有阿榮伯,他也放心了。」冬冬加一句。
冬冬回到軍營就跟劉營長舉行了婚禮。劉營長太太歡歡喜喜的替他們準備新房。他們沒有孩子,營長太太等著抱冬冬的孩子。 接著兩年冬冬給劉營長生了一兒一女。劉營長是父親也是丈夫的疼愛著冬冬,疼愛著冬冬給他的一兒一女。 他佔著少將的缺,總沒能升上少將。以前心理老犯嘀咕,現在有兒有女,嘀咕變成快樂的歡唱。他就提早退休了,在家給兒女們沒大沒小的打鬧著。 他常常跟冬冬說起她背著木盒子賣香菸的往事。「不是買香菸,我怎麼會遇到妳,都是緣份呢!」 冬冬覺得劉營長老了,老了的人喜歡留在舊日的時光裡。冬冬想,你不能這麼快老啊,孩子還這麼小,你要慢慢老。
這是冬冬這一生過得最好最幸福的日子。除了沒有黃老師,她有了世間該有的一切。劉營長像父親又像丈夫寵愛著冬冬,溺愛著冬冬。冬冬非常珍惜這份晚來的幸福。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很多很多年就這樣流過去了。流走了她敬愛的父親兼丈夫的劉營長,和一直對自己慈愛有加的劉夫人。流走了黃老師逐漸模糊的身影。 歲月增添了兒子女兒的年齡,他們順順當當長大了。他們都受了很好的大學教育,有了美滿的家庭。
冬冬堅持自己住,兒女給的生活費她花不完,總去買喜愛的書。現在不但看中國作家的書,也看翻譯的外國名著。冰心的《給小讀者》讓她童心重現。巴金的《家》《春》《秋》讓她看到大家族的封建腐化。魯迅的作品她覺得太尖酸刻薄,比起來她更喜歡老舍的《駱駝祥子》。 冬冬最喜歡的一部翻譯小說是夏綠蒂·勃朗特的《簡愛》。她為女主角簡愛執著於對男主人的愛,感動深深。像她對黃老師久久的懷念。像她對丈夫劉營長好看的面容的喜愛。 「不過都是過眼煙雲啊!」年老的冬冬感嘆著。 她喜歡雨果的《悲慘世界》。讓她看到大千世界的悲哀,是她這老太太心頭裝不下的哀愁。
讀了許多小說的冬冬,有一天忽然想到,為什麼我不能也寫一點東西呢?從小小庶民的故事開始,譬如我冬冬的故事。 冬冬拿起紙筆寫下她第一篇作品《冬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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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