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believe yourself brave is to be brave. It is the only essential thing.」

-          摘自馬克吐溫 《聖女貞德回憶錄》- 

三十六歲那年遠渡重洋，才發覺一直信誓旦旦的「人生規劃」竟變成霧裡看花。不但在最初五年南征北討四度遷徙，而且在大學教書十三年之後，重列青衿，由中國文學領域轉戰圖書館資訊科學界，隨即三級跳擔任「官不很大，事卻不少」的區域分館長凡二十年。如今從公職退休，回顧這段高潮迭起的非典經歷，真可謂喜悅，感激，驚恐，委屈，無奈，慶幸等百味雜陳，足夠我寫一部數十萬言的西部開拓史。這些年我發表的短文偶爾與圖書館有關，但從未觸及「慶幸感」的來龍去脈，也許是刻意迴避那些驚心動魄的鏡頭吧…… 

一．

 我的辦公室與十呎長的服務台之間，隔著一片大玻璃門窗。在我還是青澀主管的某個午後，突見大門外警車齊集，大廳內人影騷動。接著兩位彪形大漢帶著大狼狗，縱身躍過櫃台，電腦與打印機頓時移位，書本文具紙張也散落一地。我大步跨出辦公室，與氣吁吁直奔而來的女助理艾妮妲幾乎撞了個滿懷。

「逃犯啊！我們屋裡有逃犯啊！門外有七八部警車追殺過來，人與狗亂成一團，我們有這麼多讀者在屋裡，怎麼辦呢？」她語無倫次，一反往常穩重沈著形象。

「警察怎麼確定逃犯在這裡？」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需確定事實。

「我剛才坐在後門口吸菸，看到一個年輕人從樹叢裡跑出來，慌慌張張衝進了大門。警察一質問，我就馬上對號入座了。」艾妮妲比手畫腳，十分激動。

此時有位警官正發號施令：「關閉前後門，禁止出入。」全屋的人都噤若寒蟬，未敢躁動。不多久，警察與狼犬從男廁揪出逃犯，押上了警車。天啊！我一眼就認出逃犯來。剛剛這傢伙還氣定神閒地站在我旁邊假裝找書呢！真慶幸他不夠狠，未挾持人質。這一場警匪追逐賽，歷時雖不長，但警察查遍了所有書架，也拆了男廁的天花板，始終沒有找到嫌犯所持的槍枝。他們悻悻然撤離圖書館，臨走前還遞給我一張名片說：「要是槍枝浮現，就立刻通知警方。」 

警察一撤離，我的第一個動作便是安撫讀者，隨即與總館保安主任弗瑞德通話。弗瑞德是一名退休警官，辦案經驗豐富。他說：「你們這個館離監獄和少年管訓中心只有一兩哩路。像這種逃犯尋求庇護所的情況，不會只有這一樁。以後如果再發生，唯一的辦法就是與警方合作，留意讀者與員工安全，千萬別想幫著緝兇。我們所有的保安人員都不佩槍，就算歹徒挾持人質，保安也沒有義務以自己的生命去換取別人的安全。」 

翌日，我立即召開員工大會，研究未來因應之道，包括通關密碼和疏散的途徑等，氣氛有點凝重。

「聽說有些歹徒會勒令人質脫掉衣服……」突然有位愛捉狹的男員工提問。

「豈有此理，我寧死也不從！」身寬體胖的琳達立即嗆聲回應。

大家哄然大笑，一時緊張氣氛為之緩解。而我腦子裡浮現的畫面，竟是褲襪上可能出現的大小破洞裂紋… 

二， 

清楚記得那是四月十五日凌晨十二點多，我與老公到郵局投遞所得稅申報表。在回途中，手機出其不意地響了。傳來我的副手羅德結結巴巴的聲音：「圖書館警報系統大作，保安公司沒能找到你，所以他們找我。據說這次可不是假警報，我正要去看看，你能不能也去？ 因為我從來沒有處理警報系統的經驗。」 

我們分館在非營業時間的緊急通報程序是館長，副館長，然後才是總館保安主任。身為館長，三更半夜被電話吵醒，立即趕到現場與警方會合勘查的情形時而有之。這得歸罪於美國「男女平等」的一個重要訴求 ：性別不能作為推卸職責的藉口。不能勝任，就得走路！ 

遠遠地我就看到圖書館門前停了三四部警車。有兩位警察持槍瞄準燈光昏暗的一個大廳角落，另一位警察用大喇叭呼叫：「裡面的人把雙手放頭頂，立即出來！否則我們就要開槍了！」先我而到的羅德，神情十分緊張。他遙指那片破玻璃窗說：「門鎖沒被撬開，歹徒應該是破窗而入的，可能正躲在牆角。」藉著警車的遠光燈，我可以辨識牆角那座酷似人形的物體，其實是熱愛「臥虎藏龍」電影的助理珍妮巧奪天工的紙糊「玉蛟龍」。想必那晚被清潔工從兒童閱讀區推到牆角，若隱若現。警察一聽，如釋重負，但仍未敢輕忽。他們持槍分頭入屋查看，果然不見有人，獨缺了一台電腦。我們豎起一張長桌暫時堵住破窗口，折騰到三四點鐘才回到家。一夜未闔眼，自不在話下。 

三． 

一個炎夏午後，羅德慌張地推開我的辦公室門，壓低嗓門說：

「好像附近有鬥毆事件，一個男人突然倒臥在大門口，滿頭滿身是血。路易絲正在…」

沒等他說完話，我就衝出了大門。果然看見圖書館的女保安路易絲蹲跪在門前，兩手托著一個滿臉鮮血的非裔青年頭部，直喚著：

「羅尼，快睜開眼睛，醒醒啊，醒醒啊！你到底怎麼了，是誰傷了你？」

路易絲是圖書館兼職保安，她的全職是監獄裡押解犯人出庭或轉換囚房的保安。個子嬌小，但行事有板有眼，平常頗有震攝力。此時她儼然慈母模樣，用紙巾擦拭年輕人臉上的血跡，並拍打他的臉頰，口口聲聲喊著「羅尼，羅尼，醒醒啊！」不一會，911 救護車和警車都到了現場。警察詢問之下，才知道原來羅尼17歲，是路易絲的么兒，因邊開車邊划手機，造成連環車禍，自己也被擋風玻璃板割破了額頭。他一害怕就跳下車子，直奔正在不遠處圖書館值勤的母親。在烈日下奔跑，血流加速，因此到了門口就因缺血而不支倒地。憂心忡忡的路易絲跟我打個招呼，就陪孩子就醫去了。 

我目送救護車遠去，對這位外剛內柔的女保安多了一分尊敬。她有時從監獄下班直接趕來兼差，身上還配戴著手銬腳鏈警棍等道具。真不能想像她這般弱小的身軀是如何執行押解囚犯的危險任務？無奈自從丈夫出軌之後，為了拉拔兒女，她咬緊牙關挑戰生活已有十多年了。 

四． 

圖書館週日通常營業到晚上九點，我的下班時間是五點半。為了行事效率，多年來習慣於下班後放下窗簾，繼續留在辦公室處理公文。那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冬夜，我一如往常在七點左右關電腦並熄燈，然後從圖書館後門隻身走向員工停車場。 

停車場的照明不佳又有矮樹環繞。就在快接近車子時，忽然看見樹叢裡鑽出兩個烏漆麻黑的人影：一個穿著全黑的連帽運動服，另一個穿著類似大方格的深色上衣。黑暗中五官難辨，但見一口白牙，我判斷他們都是非裔。一時心生警惕，但已來不及折返屋裡，只得趕緊跳上車子，緊鎖車門，發動引擎。說時遲那時快，那個穿方格上衣的短髮黑人已把臉貼近車窗，用力敲打，並示意要我下車。那時我唯一的念頭就是「逃生」。打開遠光燈，並拼命打方向盤，但因車子陷在一個死角，無法迅速倒車，歹徒趁機撿起花圃石頭攻擊車身。在此起彼落的金石聲中，車子終於開到了照明較好的圖書館正門，歹徒也知難而退隱入樹叢。事後自問為何只默默逃命，而不按喇叭大聲求救？原來人在驚恐時，易於喪失應變力；在熟悉環境中，更會喪失警覺心。值得欣慰的是一場虛驚終於換得一盞大路燈和一個視野無礙的停車場，夙願得償。 

次日，警方從保全錄影帶辨識出時間地點服飾都吻合的兩位不良青少年。大半年後這個案子終於進入司法程序，但我心有餘悸，不願與他們對簿公堂，只靜候法院裁決。早班保安史蒂夫記得這兩位年輕人曾以性騷擾罪名，被勒令離館。原來他們是為報一箭之仇而來的，我僥倖能虎口逃生！ 

諸如此類警匪對峙的情景，充滿挑戰與刺激，若非拜服務業首當其衝之賜，我怎能有這般體驗？慶幸的是「女遊民廁所產子」和「清潔工深夜值勤暴斃」的案件都沒發生在我任內，否則還得化身為臨時接生婆或收屍工。回首來時路，齜牙咧嘴戲謔挑戰的狼群影像歷歷在目。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誠如美國大文豪馬克吐溫盛讚聖女貞德的名言：「若要相信自己是勇敢的，必須勇敢，別無他方！」(美國南卡羅萊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