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病床前俯視她，老婦人的眼睛閉闔著，發出微弱的鼾息，身子疲軟的裹在單薄的棉被底下，被吞滅不存在似的。身旁七歲大的男孩見狀，扯扯她的衣袖，怯聲問：「媽咪，阿嬤快死了嗎？」她正要出聲喝斥，丈夫悄悄走過來，挨近床沿輕喚：「媽，偉偉來看妳了！」

第一次見到婆婆那年，她剛從學校畢業進入職場，他正好是她的主管，年紀比她大上整整一輪。兩人以結婚為前提交往，半年後，他奉母命帶她回家。那個周末的黃昏，她坐在他的車裡一路忐忑，看著車子漸漸駛離了市區，把城市的繁華喧囂遠遠拋落在後。車子終於停在一處老舊社區的公寓前，她微微的失望，一走下車來，彷彿嗅到空氣中瀰漫著塵埃和歲月酸敗的味道。她跟隨他的腳步走進陰暗的樓梯間，小心翼翼地，避免驚擾起漫天的沙塵，爬上五樓，待他推開生鏽的鐵門和咿呀作響的木門，早氣喘吁吁，一顆心狂跳不已。

婆婆似乎等了好一會兒，聽到門鎖聲響，便忙不迭地迎了上來。婆婆穿著一身古典蕾絲衣裙，像從上個世紀油畫裡走出來的仕女，給人一種時空錯置的唐突感。婆婆倉惶的臉上掛著強作鎮靜的笑，又生怕冷場似地頻頻找話題，她反而感到拘束和隔閡，只能唯唯諾諾隨聲附和著。

論及婚嫁後，她幫忙整理新房，訝異他房間裡的衣櫥竟有三分之二的空間，塞滿婆婆的衣服鞋子包包。她試探性的問：「你媽穿著好講究喔，不太像一般家庭主婦。」他心疼的說母親年紀輕輕便嫁給了父親，跟著父親在菜市場擺小吃攤，省吃儉用，從來捨不得買新衣犒賞自己。後來父親迷上一個開委託行的女人，兩人捲款捆了包袱連夜私奔。從此，她像中了魔咒，對於美麗的行頭，再也沒有絲毫抵抗能力，彷彿只要穿上漂亮的衣裳，整個人便鮮活起來，宛如重生。

她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把空間騰挪出來，將那些簇新卻過時的東西分門別類，或留下、或送人或投入衣物回收櫃，也逐漸理出了頭緒，這輩子恐怕只要他的母親健在，他便只能守著那個過氣的公寓翻不了身。

婆婆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伸出來手摸摸孫子圓嘟嘟的臉頰，那似乎被乾涸封印的雙唇一掀一闔，吃力的說：「偉偉，來，給阿…嬤…看看。」

兩個多月前，婆婆開始出現異常，走路歪歪斜斜，身體失去平衡，怕是中風的前兆，到醫院做了一連串縝密精細的檢查，報告結果出來是腦癌。醫生不建議開刀，腫瘤生長的部位不利於開刀，再加上惡化的速度實在太快了，開刀恐怕也無濟於事，預估她約莫只能存活半年了。確如醫生所預言，她的病情直轉急下，很快的雙腿便完全無法使力，語言能力也逐漸喪失。

她丈夫低下身，將床頭搖立起來，讓婆婆半臥半坐。

「媽，昨晚睡得好嗎？」

「沒…啥麼睡，瑪麗亞…整晚…打呼。我…腰痠…背痛。」她口齒不清的說。

「我來幫妳按摩。這個力道可以嗎？」

「嗯…」她半閉起眼睛享受。

丈夫的手熟捻的在婆婆身上揉捏推拿，她不自在避開了視線，俯身疼惜的輕拂偉偉細軟的髮。

「媽媽，我好無聊喔，可以回家了嗎？」小男孩受不了沉悶，蠢蠢欲動。

「噓！別吵。」她拿出預藏的法寶PSP，打發他坐下來玩遊戲。

她剛嫁進門那幾個月，某天清晨，婆婆來敲房門，沒等房內的人應聲，便逕自走進來，他反射性的把貼覆在她乳房上的手縮回。婆婆說頭暈目眩，渾身不舒服，要他請假帶她去看醫生。她下班後返家，照例先至婆婆房間問安，掀開紗簾，只見婆婆趴臥著，她丈夫坐在身旁，那雙清晨摩蹭過她乳房的手，此刻正在婆婆的肩頸腰背溫柔的搓揉著。她無聲退出房間，眼淚撲簌簌滾落。

他邊按摩邊附耳輕聲問母親渴不渴？餓不餓？中午想吃什麼？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小產住院，三餐吃的是不外乎是醫院的膳食，他雖然每天到醫院看顧，卻百般無聊的翻閱報紙雜誌，要不就是低頭滑動iphone打發時間。

婆婆囁嚅說了幾樣，他也不知是否聽懂，說出去找找看。小男孩一聽爸爸要外出買東西，便急急忙忙跟上。

單人病房內剩下她和婆婆對望。她心頭一驚，彷彿被她看穿心思。這些年來，她一直耿耿於懷，小產住院那次，婆婆只探視過一次，也不曾費心熬燉中藥為她調養身子。出院後，婆婆將照顧偉偉的工作丟給告假正在坐小月子的她，拿了一筆錢興沖沖出國旅遊。她賭氣把自己關進房間，在電話中向朋友叨叨絮絮的抱怨，冷不防他推門進來…之後，他們整整冷戰了三個月。

是錯覺嗎？她似乎看到婆婆原本無神的眼睛射出兩道精光，但隨即瞥向窗外，望進那片被窗櫺框住的灰色天空，終至眼神渙散，不知所蹤。

死寂很快被打破，門口來了一位穿著背心的志工媽媽，走到床前問安，「阿姨，今天氣色不錯，這位是…妳的媳婦嗎？」她起身點頭，算是打招呼也算是回應她的問題。志工媽媽輕撫婆婆的肩頭，中氣十足的說：「阿姨，加油喔！祝妳早日康復。」她目送志工離開，當視線再度返回病床上，她看到婆婆的鼻頭紅了，眼角的淚水泛濫成災，穿著病人衣衫的她，似乎被打回原形，再也不是她婚姻中的闖入者。

在死神的眼皮底下，原來同情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她的心一揪，握住婆婆的手，柔聲說：「媽，不要想太多，您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究竟誰才是闖入者？」她決定和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