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鏡文化106.8.22)

她才剛踏進門，就瞥見咨詢櫃台上有具沙漏，無言地翻身，靜靜地流瀉金黃色的細沙。不一會兒，有個年輕女孩迎了上來，穿著緊繃的粉紅色連身制服，紅棕色的馬尾在腦後擺盪出漂亮的弧度。

「您好，請問是第一次來嗎？」她點點頭，回答說是記者朋友介紹來的。

女孩將她帶進貴賓室，招呼她坐下，「麻煩請先填寫資料，稍後諮詢師會來為您服務。」女孩說完，轉身出去。未久，又走了進來，手上端著一杯茶水。

「我是Ruby，請喝茶。」她接過茶杯，好像看見自己的臉孔在Ruby的眼底隱隱閃了一下。Ruby的臉上隨即漾起甜甜的微笑，她猜想Ruby太概維持這個表情一整天了吧，近看之下，臉部肌肉已有些僵硬，可是因為年輕，笑容看起來依然誠熾動人。

她將茶杯隨手擱置茶几上，專心填寫起資料，不意瞥見鏡子裡的臉。那面鏡子猶如照妖鏡，似乎無限放大了她的老態。村上春樹曾在小說裡寫著：「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因為身材嬌小，再加上勤於保養，她一直自我感覺良好，以為自己比同齡的人都顯得年輕。直到前兩天，下班後逛百貨公司，錯肩而過的一個OL，突然轉過身來，急急忙忙走到她面前，害羞地問：「妳的衣服好好看，請問是在哪裡買的？」她向來對自己的服裝品味感到自豪，得意洋洋正要開口，OL緊接著說：「不好意思喔，因為妳的年紀和身材都和我媽媽差不多，我想她穿起來一定也會很好看。」

叩叩的高跟鞋聲打斷她的思緒，一雙CHANEL格紋鞋停在她的眼前。「妳好，我是Linda。今天想要諮詢哪一方面的問題呢？」她抬眼，看見鞋子的主人身著深色套裝，臉上堆著專業的笑容，笑的時候嘴角上揚20度，露出上排八顆整齊潔白的牙齒。

「我想變年輕，但從未接觸過醫美，也沒有概念……」諮詢師Linda將茶几上的化妝鏡遞給她，「妳看妳的皮膚有點鬆弛，兩頰凹陷，眼角和嘴角都下垂了，額頭、眼尾、眉間也都有一些細紋……」

她被戳到痛處，又想起昨天，超商店員對她說：「阿姨，咖啡第二件半價，要不要多買一杯？」那個微胖的男店員看起來起碼超過二十五歲了吧，她搖了搖頭，一臉森寒走出店外。

阿姨阿姨的叫聲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宛如魔音穿腦。Linda見她若有所思，立馬發動第二波攻勢，「妳的五官很美，只要稍微調整一下，年輕個十歲以上絕對不是問題。妳看我，猜猜看我幾歲？」

她仔細端詳Linda，精緻的妝容底下皮膚光滑緊實，沒有皺紋，零毛孔，嘴唇微張，唇珠帶俏，有幾分像韓國明星宋慧喬，就連身材也是玲瓏有致，讓人猜不出年齡。

「偷偷告訴妳，我已經五十二歲了。」

她咋舌，以為Linda頂多三十出頭。

「妳看得到的地方，不瞞妳說，其實我都動過了。我們院長的審美觀和技術都是一流的，好多明星都是在我們這裡做的呢！」

見她沉吟，Linda馬上見縫插針，「妳來得真巧，我們正好周年慶打折，滿十萬還送一支肉毒桿菌和十支美白針。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妳要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喔！」於是，半推半就，她被領進院長的診療室，坐下來等待。

不一會兒，白袍男子巍然走了進來，周身散發懾人的光芒，讓她不由自主想叩首跪拜。

「怎麼啦？」白袍男子問。

Linda連忙回答：「院長，這位小姐想要變年輕，請你給她提供意見。」

院長也遞給她一面鏡子，慢條斯理地說：「皺紋, 雖然說是智慧的表徵，卻更像是一道道時間的裂痕。要修補很容易，動態紋打肉毒桿菌讓肌肉放鬆，靜態紋或是臉部的任何凹陷，像是妳的淚溝和夫妻宮啊，都有點凹陷，」見她神情專注地盯著鏡子瞧，接著說：「這個就有很多種選擇，注射玻尿酸、膠原蛋白、還是3D聚左旋乳酸……呃，就是所謂的童顏針啦，都可以有很好的改善效果。至於皮膚鬆弛的話，可以做做電波拉皮……」

他一口作氣唸了一長串專業名詞，她似懂非懂，眼睛閃爍著火苗，瞬間照亮整張臉，「真的可以變年輕嗎？很貴吧？」

「有限的價格可以創造出無限的價值。錢嘛，本是身外之物；美麗，拜科技之賜，卻可以成為永恆。」她看見院長唇上神聖又倜儻的小鬍子一篷一篷熱切地對她說。

她當晚打了好幾支肉毒桿菌除去臉上所有的皺紋，淚溝、蘋果肌和夫妻宮注射了玻尿酸，法令紋則打了童顏針，總共刷了三十萬元，還預約了電波拉皮和柔膚雷射的療程。

Linda和Ruby恭敬地將她送至電梯口，她走進電梯裡，門關上的瞬間，兩人對她微笑行禮，齊聲道再見。她轉身看到鏡子裡腫脹如麵包超人的臉，想著對她日益冷淡的丈夫出差回家後，見到一張年輕又漂亮的新面孔，會是怎樣的景況。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不過，現下這張臉泛紅又腫脹，看起來既不像笑也不像哭，在黯淡昏黃的燈光下，帶著悲涼的滑稽感。

夜色寂寥。下班後，頂著神之光環的院長回到了位於三十三樓的豪宅，在玄關處迅速踢掉了鞋，摟著Ruby一路踉踉蹌蹌走到客廳，迫不及待將她推到在皮沙發上。他用力扯開Ruby制服胸前的鈕扣，伸手探進衣服裡揉捏觸摸，好不容易終於掏出兩顆電池，放入沙發旁的插座充電。他起身，嘟噥著：「這機器人什麼都好，就是充電太耗時！」

院長走進浴室，扭開水龍頭，開始對著鏡子卸甲。

Linda停妥車後，眉開眼笑，口裡哼著歌，周年慶的業績遠遠超出她的預期。關上大門，走進寬敞的浴室，站在院長身旁，「你站過去一點。」她說。

她俐落地自胸口取出三個nu bra，接著掀起窄裙，臀部左搖右擺，拆掉了豐臀。然後摘下假髮，再趨身鏡前，微張著嘴，卸掉假睫毛和瞳孔放大片。最後在臉上塗抹一層厚厚的卸妝油，卸下臉上戴了一整天的人皮面具。

「妳明天看一下Botox、Sculptra和Perlane的庫存量夠不夠，今年周年慶的業績不錯，活動再往後延一個星期好了。」院長一邊說著，一邊在臉上畫圓圈按摩。

「今天Miss林查過了，庫存沒問題。」

「下星期二我要去TVBS錄影，我那套Armani西裝拿回來了沒有？」

「嗯，明天中午洗衣店會送回來。」

夫妻兩人除了公事外，便再也無話可說，各自以洗臉泡棉清洗手中的人皮面具，小心翼翼地，避免指甲留下刮痕，待搓揉出細致的泡沫後，再以食鹽水沖淨，拭乾，放進專用的水晶盒子裡。這張面具薄如蟬翼，服貼又透氣，材質是最高規格的大體皮膚，是兩年前透過秘密管道特地到瑞典訂做的。

兩人從事醫學美容十多年了，心裡都明白，生技產品和儀器設備再怎麼日新月異，終究追趕不上時間的腳步，也無法阻擋歲月的鑿痕。戴上人皮面具便省事多了，不用挨針、不必忍痛，雖然造價昂貴，但是一勞永逸，終生保固，CP值和安全性絕對遠遠高於任何微整型或整型手術。況且，不需要恢復期，連化妝的時間也可以縮減了，人生走到中點，時間和金錢是成反比的線性關係，時間比金錢更經不起揮霍了。

院長將水晶盒子放進小冰箱裡，以5℃低溫冷藏，然後跨進浴缸裡泡澡。Linda倒了幾滴薰衣草精油在熱水裡，淡淡的花香霎時盈滿整個空間。院長的精神和身體都感到放鬆，閉上了眼睛，頸子軟塌塌地往後仰靠，四肢倦懶無力，幾乎就快睡著了，他的小弟弟卻大剌剌地在水裡晃漾。

那話兒其實是大而無當的。Linda歎了口氣，五年前 院長的小弟弟在陰莖增大術中被傷及神經，造成永久性的勃起功能障礙。經過這些年，她也慢慢釋懷了，反正它早已完成階段性的使命，也算是功成身退了。況且往好處想，她不需再費心討好它，也無須擔心它會一再惹出那些和女人有關的麻煩事來。在他受傷之前，她出面打發掉的女人，搞曖昧的、上過床的、仙人跳的，前前後後幾年加總起來，數也數不清了。她實在是感到不勝厭煩，之後才會砸下大錢，購入機器人擔任接待的工作，除了節省人事成本外，當然，最重要的一點，還是想截斷他偷吃的慣性和機會。

她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咕嚕吞下一大口，金黃色的液體從嘴角涓涓流淌而下，這也是當初肉毒桿菌注射不當，誤傷神經所引起的後遺症。她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酒液，牆鏡映照出一個臉色灰敗、稀疏的頭髮緊束成一個小髻的中年女人。女人的手腕上戴著蕭邦珠寶錶，珍珠母貝面盤上的鑽石隨著她的手勢在錶框裡自由地滾動。女人身旁的白色浴櫃上堆放著琳瑯滿目的道具，nu bra、假髮、假臀，還有她口中的假牙，她的生活充斥著一堆假物，連婚姻也像是假的。

她低下頭去，啪噠噠嘩啦啦地洗臉。水花噴濺在鏡子上，鏡面和錶面相互映照，Happy Dimonds在時間的刻度上閃閃發光。

三十三樓的高度很接近天空，她抬起濕漉漉的臉，鏡中那個眼周緊致的老靈魂使著不再黑白分明的眼色，直盯著她瞧。

窗外的星星，疏冷地眨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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