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104.1.5中華日報副刊)

作家鍾文音說她的專長是痛，看不見的痛，難以痊癒。我的婆婆亦然，無法被體會的痛，難以言喻。

她的心太熱，藏著一座熱帶島嶼，時序一旦進入燠熱充滿妄佞的夏季，便裡裡外外同受煎熬，時不時地喊痛。疼痛如烈火炙灼身心、她終日悽悽惶惶，食不知味，寢亦不成眠。我們總猜想著，疼痛多半源自於她對紅塵俗事嗑嗑絆絆，心靈不得自由所致。兒孫滿堂承歡膝下固然可喜，但樂與苦往往相生相隨，多子多孫似乎也意味著叢生更多的煩惱。

這些年來景氣蕭條，物價卻是扶搖直上，她憂心兒孫們的事業和健康，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必定親力親為，好讓兒孫們無後顧之憂在工作上全力衝刺。在熱浪襲人的氣溫下，婆婆以近八十歲的高齡，忍抑身體的不適，邊揮汗邊操持家事，對於祖先的祭祀超渡，更是費心盡力地張羅，祈求祖先有靈有知庇佑後輩。種種揪心的塵緣叫她牽腸掛肚，齧蝕著身心骨血。

那個周末天氣窒悶，婆婆渾身不自在，唉聲連連喊痛，我們遂起意前往位於北投的農禪寺，讓青山綠水禪意來撫慰她的身心靈。外子駕車載著她一路遠離市聲塵囂，暫時逃離那個熱氣蒸騰像蒸籠更像囚籠的家，放開雙手拋卻西西弗斯永劫回歸的勞務罪罰。

農禪寺水月道場座落於關渡平原，遠眺大屯山系，視野開闊，環境清幽。大殿裡，兩層樓高的木牆上鏤刻著心經，當光線穿透鏤空的文字，經文隨著時間的流轉和季節的變換而挪移位置，迤邐於地面，或投射在佛像、佛壇、柱廊、玻璃牆，甚或禪修者的身上。

在如斯靜謐莊嚴的氛圍下，灑落的陽光彷如佛光普照，婆婆膜頂跪拜，將心底的罣礙字字句句說予佛祖聽。那面目慈善至高無上的力量，彷彿應允了她，輕輕拂去她心尖上的塵埃，為她挑起肩頭上的重擔。

午後下起一陣滂沱大雨，豆大的雨點以千軍萬馬的氣勢擊打著大殿外的蓮池，原本平靜的池面頓生波瀾，引起一陣狂亂的潮騷，池面映照的山景樹影禪寺倏地模糊，甚而消失。我不禁思索著所謂「眼見為憑」是否就是真實？天氣幻化瞬間，時晴時雨，我們若能了悟萬事萬物皆非恆定不變，如花開花落、白雲蒼狗，變幻無常才是世間常道，超越自身受到框限的視野和邏輯，心靈或許就能抵達自由之境，這或許也是聖嚴法師為水月道場提點的「空中花，水中月」的真諦。

驟雨過後，洗去所有的塵垢，凝滯的空氣開始流動，行走間有微風有煦光。婆婆緊蹙的眉頭舒展了，回程途中，身體似乎也輕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