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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31 15:32:12瀏覽1799|回應0|推薦3 | |
* * 中華民國幼年兵之五 ~幼吾幼-軍隊奶大了的小小兵 朱西甯 * * 幼年兵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聲音。 那樣刀兵遍地的年頭,轉戰南北撤兵來臺灣的各路軍隊,倒似「劉玄德攜民渡江」,多多少少都收容了些流民和烽火孤雛。後者的安置,率多由國家集中了來,遞次編為幼年兵隊,隸屬也屢有更改,而終是國家把他們帶大,教育得很好。大抵也都頗有出息,文學界知名的便有段彩華、桑品載等諸人。 那年頭是整個國家在風雨飄搖裡,時當民國三十八年春夏之交,全國戰局逆轉,我們該算是第三期知識青年從軍的三個團,正式的名義、最後編制為「陸軍軍官學校第四軍官訓練班入伍生教導總隊」,名銜蠻長的,這三個團給關閉在陸訓基地之一的臺南旭町營房裡苦訓快練,彼時是要造就我們每個士兵皆是幹部,期以新銳之師,及早開赴大陸戰場,且戰且擴充新軍。由是可以想見,訓練進度如何急迫緊縮,要求如何嚴酷。 為期八個月那一段時光,真的是把人整得無晝無夜,無天無日。營區的壁壘之外倒是怎樣了一個天下,幾至一無所知。那時候我們的好朋友火中送炭,發表白皮書,對此公案我們也僅就貼在牆上的報紙,掠過一眼新聞標題,也都沒辦法究知其詳,至多只曉得我們苦訓快練結束之後,已經無法獲致精銳的裝備,自然那是一項壞消息。 但是,夾在日日戰事失利的惡訊中,再壞的消息也壞不到那裏去了;反正這個新兵營的每個少年,都是背負著國破家亡,已都認定我們是支哀兵。既是哀兵,置之死地而後生,倒也坦然。最迫切的一點渴望,反而只求那麼壓死人的緊張訓練,好不好早晚讓我們鬆一口氣。 如是可以想見那種與世隔絕的日子,人的聽覺都訓練得完全習慣於一種男聲口令式的,剛硬粗糲的低頻率聲波。乍乍的營區裏,突現尖細柔嫩的人聲,會得恰似春臨大地。正拔著鵝式正步,人像木偶一般,也忽覺艷陽天裏傍花隨柳,春風春雨踏青時節了。 新兵營訓練的特色之一,而且已經習以為成規, 只要是整隊行進,不問腳程遠近,起步便是軍歌。幼 年兵編進總隊之後,自然也不例外。而偌大的營地, 也是自幼年兵隊來了,歌聲突出的到處撥散,也才叫人認真的感覺到甚麼叫做「柳營笙歌」。有人提議把幼年兵訓練成唱歌隊就好,可見有那種感覺的不只是我一個人。 爾後傳說幼年兵要到各連來認個哥哥,倒叫人甚感新鮮。但是久等沒有下文,竟不知是自有自作多情的哥哥把心頭所想拿來造謠生事,還是我們的術科學科這樣緊迫,自顧不暇,那還有餘力弄個小兄弟來照顧。 之後幼年兵開去屏東女青年大隊認姐姐去了,才知前此傳說也並非空穴來風,然而也頗叫人微酸,細品那味道,卻又是酸到兩頭去;一頭酸著這般小鬼不來就近認哥哥,一頭酸著入伍生總隊與女青年大隊原該門當戶對,年事相當,又是從上海同船渡海而來,兩地相思,倒讓這般小鬼攪和去了。 認姐姐是千真萬確,段彩華認的姐姐是樂苣軍(薇薇夫人),司馬中原也有,桑品載、彭華茂他倆,不知道認的是誰?也都會有。桑品載有過一段「醜聞」,不知誰有能耐,能威迫利誘他寫來公諸於世。那時他怕只有八、九歲的光景,年深日久其實可以拿來漁樵閒話了。 然而也是軍旅倫理的一種新貌罷,俗語有謂「上陣還是父子兵」,古來多少名將名臣,也興「子弟兵」,這般幼年兵,本就是戰火裡部隊拾來的流浪孤兒,先就一番惻隱之情,而部隊奶大了的這般孩童,更會是一片孺慕之情,司馬中原太多的作品-特別是中篇「山靈」,俱見這樣的情分,真的是好。 當年的幼年兵隊,最是叫人想著張樂平的「三毛從軍記」,三毛戴的是看不到臉的大鋼盔,穿的是大皮鞋,和捲了一道又一道袖管、褲管的大軍裝,扛的是大槍,打的是小日本鬼子。幼年兵的裝備卻毋寧是更為農民一些,游擊隊一些;斗笠、紅短褲、碎布條打的草鞋,也算三點式。卻不發槍枝,畢竟不是漫畫,唯一的非武器裝備-小板凳,榕樹下用來上課。出操也只是徒手教練,當年的旭町營房,即今之成功大學光復校區,幼年兵隊當在文學院西南西方單獨一幢不是高房基的紅磚平房,我們三團二連的營房,還要在它的西南方,也算得是緊鄰,縱然軍紀要求要怎樣的肅靜,這些孩童們也確實比一般學校要安靜得多,卻到底還是小孩,又聲音那麼尖細,很吸引人的聽覺,所以緊鄰總不免受其嘈擾,而時有哭聲,是軍營中從不興有的絕響,所以常時給人冷不防的家庭感的錯覺,令人溫馨,既而憐恤,因為多半還是捱打捱罵了。 六、七歲的孩子正是好哭的年齡,又有黏哭的孩子,惹了就哄不好,說是幹部們總會男性的無耐心,然而中國教育法也有小杖受之,火棍子頭上出孝子,或說「小孩子屬破車」,兩天不敲敲打打,它就鬆了榫頭、散了板。想都有道理,教育成敗不在體罰與否,體罰原是枝節,根本還在愛心,父母還不是打也罷、罵也罷、總都是愛。幼年兵後來都有出息,不能說是打罵之功,然而也可反證:打罵並未把孩子們弄得沒出息。 想想這般幼年兵的歌聲、哭聲今猶在耳,如今一晃竟也三十年了,早該兒女們歌聲、哭聲繞樑,福氣好的,靠不住業已弄孫,當年幼年兵為數不算很多,千把兩千人,總是部隊因國家搶救了那麼多無依孤兒,培植出那麼多人才,單是我所認得或知道的,已成大器的小小兵,沒有一人提起當年,不但眉飛色舞,以其幼年兵出身為榮。只此也就足堪告慰當年那般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顧困難、不怕違紀,為國家拾回來那些遺孤的老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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