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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10 03:13:59瀏覽3558|回應6|推薦60 | |
(圖1.2:樓蘭女劇照) 著實認真研讀了葉錦添寫的《神思陌路:葉錦添的創意美學》(天下雜誌,2008 )因為對他有點愧疚。某種程度上,我先入為主地「拒絕」了他,那實在很不公平,所以強迫自己給他個機會,讓他談談自己。我坦白,我並不「認識」他。怎麼會有人不認識他? 那個2001年以李安的《臥虎藏龍》獲奧斯卡「最佳美術設計」的Tim Yip! 遺憾的是,我對他的瞭解也僅止於此了,以致路過台北當代美術館多次,知道他正在辦純藝術個展,仍選擇了過門不入。我對看展通常是很熱衷的。 當初讓奧斯卡評審驚艷附會的片中美學,今天看來,有頗大份量是基於西方對中國正當堀起之際的審視。長久以來,當習慣被俯看的客體,逐漸長大到需讓主體改換視角到幾可平視時,那個主體自會有動機,從各個角度再好好打量,是何種隱藏的力量,讓對方(那個尚未成威脅的對手)站了起來?了解後,必要時,才有可能讓他再度趴下。從文化上來改造影響,常是最有效的徹底打擊敵人的方式。九年前,西方對新富中國的尖銳敵意,尚未成形,網路經濟正在勃興,金融危機還未爆發; 那時,美國人還有餘裕容納一個華裔導演,有閒情讓他大做中國俠客夢,看他如何以其文化來「說服」另一個強勢的文明。仍是由上而下的給予,只是換個優雅的手勢。 片中李安所營造的貴族式花拳繡腿和士大夫美學,有別於早期唐山大兄李小龍藍領式粗暴硬拳所打出的形象,有別於張藝謀《大紅燈籠高高掛》的粉膩畸形獵奇,是屬於對中華文化正面的描述。所以當洋人認可了這部電影時,所有的華人莫不額首稱慶,甚至感激涕零--感謝他們允許李安為我們爭得了這個發言權,讓西方知道我們除了有武術館,會做菜外,還有他們不了解的俠義之心,婉約的兒女情長和底蘊雋永的美感。 《臥虎藏龍》的故事情結,服裝設計,打鬥場景,對大多數華人觀眾而言,實在熟悉到要老掉牙,胡金銓的《俠女》,《空山靈雨》已讓咱們開過眼界。李安所展現的,只是在某種基礎上的精緻修飾,其實菜色未變。像是做了一道清蒸魚,除了換了悅目的容器外,還得注意去魚刺除魚骨,以一種洋人習慣的魚排型式端上,免得梗了他們的喉。我們感覺不夠純正,魚鮮喪失了些,可是接近麥當勞魚堡的口味,是國際化的必須,洋口味的基礎。李安在大家餓的時點,用大家都認得的魚,做了道大家都吃得下的菜。在商業利益允許的範圍下,顧及了中國情調,殊屬不易,於是大家忍受了片中「不自然」的部分,譬如那場很假的竹林梢決鬥。在這個限制中,葉錦添的美術設計天才,也就發揮有限了,他受制於片廠的商業取向,他服膺李安個人的強烈意志,他能做的只是在小小格局裡玩些小小的視覺把戲。讀了他的書,這才知,原來周潤發演的那個李慕白,看似一式到底的白衣杉,其實依不同場景換了三種布料! 當初我買了票,進電影院捧了華人之光李安的場,已恪遵了身為華裔觀眾的義務。如今,在免除了可能扯票房後腿的嫌疑後,本人須據實以告---當初看的時候,我並沒起雞皮疙瘩。而「疙瘩」通常是我判定電影好壞的基礎。有別於專業影評,普通觀眾如我總是感情用事。 那天經過了藝術館,終於進去晃了一下,看了免費區的展覽。其中一個自詡前衛的「壞藝術」,的確達到激怒其觀眾的目的。在一處廢棄建築,以紅漆塗鴉,然後拍了一些毫無技巧可言的照片……一點的達達,一點點的杜象,一點點杜布菲……這個老梗的淺薄「前衛藝術」,居然在一國首善的「當代藝術館」得意洋洋地佔據一個寶貴的展覽室,可真令人生氣。於是,我拒付那50元台幣的門票去看葉錦添的「假人莉莉變裝秀」。不願成為館方的人頭「業績」,這是我消極的抵制,抗議那個把觀眾當笨蛋的「藝術家」和好壞不分的策展人。好的「壞藝術」,需要更多的努力,對於懶惰的作品,我難掩憎惡。我可不願花1.5美元,冒著可能讓Dummy莉莉再氣一次的危險! 離開前,又花了5分鐘,看了一段沒頭沒腦的影片。一個戴著金色假髮的流浪漢漫步夜市,穿插了一個戴運動帽男子的獨白。哦,原來他就是葉錦添。不知怎的,我對他說話的神情和語調生出了些好感,頗平實,帶點靦腆。雖然我沒聽清楚他在說啥。所以在圖書館不經意巡到這本包裝講究的《神思陌路》時,我遲疑一下,就借了。他的文字出乎意料的好,有幾個章節讓我聯想到俄國大導演塔可夫斯(Andrey Tarkovsky,1932-1986)的筆記《雕刻時光》(Sculpting In Time),這本書我沒事就拿出來翻,讀了不下數十次,每次讀都感到一種奇異的信念力量。在葉錦添的文字裡,我隱約也感到同樣的質地,雖然他的仍在飄移,仍不確定。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從來就沒熱門過,但他強烈自信的個人風格美學卻在為數不多的幾部電影裡完整展現無遺,深深影響許多影像藝術家。 「所有遠古的事,都蒙上了一層塵垢,看不清楚又顯得神秘。當無根的感覺強烈時,那種發現的激盪就會更強大。人的母題永遠離不開生與死,光明與黑暗,這種既有觀念受到生活形式與科學智慧所考驗。新的科學不斷剖析這個母題,使我們確確實實地進入了一個新世界,那裡正在蘊釀著人文各方面的巨大變化….我在找尋的是一種更龐大而豐盈的整體感….」(《神思陌路》p.316) 隨手節錄這一段葉錦添類塔可夫斯基的預言式,有些感傷無奈又帶點樂觀光明的句子。也正是這種追索未明的特殊氣質,讓塔可夫斯基有別於一般電影人。他手持了火把踏進幽密的藝術殿堂,同時諄諄指引相同心志者,當心腳下的台階門檻,千萬別因看不見,而跌跤,而沉淪。連他在內,沒有人知道堂奧,但如其先行者們,似已隱然揭開生命與死亡的面紗一角,讓觀者模糊窺見那神啟。
的確「歷史再現,需要深厚的古代涵養」,但為了「一件歷史上某個時代的裙子的褶法研究一年」,是屬於考古技術與保存古文化的特殊領域。對於一個藝術創作者來說,這必將是以知識細節蒙蔽了直覺。重現三國的場景,忠於服裝考證,在我看來不但扼殺了葉的創造力且讓葉有加入考據癖僵屍行列陷阱之虞。 讀了吳興國的推薦序,才恍然記起當初《樓蘭女》那一張張令我瞠目的劇照,那一套套創意十足的服裝,竟就是葉錦添的作品! 雖然我並未看過這齣由吳興國導演,林秀偉編舞的劇碼,但光看服裝的設計,就讓我感到一股震天憾地史詩般的澎湃,一股貫穿古今時空,摧枯拉朽的鬼魅神氣。它們讓我看到具體而微位於巴賽隆納的聖家堂(Saqrada Familia)。這座讓西班牙建築天才高第(Antonio Gaudi,1852-1926)耗了近30年仍未完成的哥特式教堂,繁複至極,已不適三位一體的基督,想必吸引了宇宙萬方的各路神鬼前來蜇居。 披披掛掛,無從溯源的軟素材,又彷若十七世紀山水畫家龔賢的《千巖萬壑》,一條條抖顫扭結的線條,如土石崩流,迎面澆埋。觀者遂也被凝結,聽到石化樓籣女的氣若游絲。曾經芳魂,而今敗絮縷縷。此「舞衣」不需有舞者穿上,即可獨舞出千年幽冥,時而激狂吶喊,時而款款泣訴。這是葉錦添的天才,令所有導演暗暗不安的能量。他的作品,看似配合融入,卻又獨立自成一體,在舞台上喃喃說著另個奇異的故事。 「源於萬物的平視狀態,沒有時間的參與,亦遠離意識的纏繞,直達人心的力度,打破一切的隔離,那種人心底層的共鳴,來自原始。人為視覺的源頭,視覺源於心識,對萬象的理解從此而起,心與物,物與心,心與心的聯繫,是人類唯一的視覺。」這段文字,在其早期的作品,如樓蘭女服裝創作中,獲得落實。然而,隨著其文化與文字知識的積累,用功的他似乎越來越走進了條死胡同。他十分明白創作的瓶頸,在書中他反覆強化自己的信念,卻也透露疲倦與猶疑:
當他打出「新東方美學」的旗幟,挾奧斯卡小金人的餘威,獲歐美藝術界的支持與認可時,他其實已陷入彀中。他的「東方」主義,無論看似多麼的新,其視點仍是依從西方的俯角。也就是說,他的服裝創作須獲西方認可其為來自東方的新東西,那件作品才算有了意義與價值。這絕非「平行觀看事物的方法」,而東方/華人因西方的重視,熱切附會了其鵲起之名聲,彰顯的只是文化的自卑。 2002年,故宮為他舉辦了《時代的容顏》服裝創作展。他說:「台北故宮博物院是一個台灣最重要的展覽場地,舉辦服裝展是一個別開生面的嚐試。展覽場設計容納了很多層面的展示。各階層市民絡繹不絕到故宮博物院觀展,令我滿心歡喜。孩子奔走在會場內流連,坐在大坐墊上打電動玩具,嚴肅的故宮忽然間成了平易近人的樂園。」(p.309) 那年我也去了故宮。在廣場上看到大型舞台的鷹架,在至善園餵鯉魚時聽到震耳的重鼓搖滾樂,問人才知將有場服裝秀會在故宮舉行。當下悲從中來。故宮在那幾年有太多自毀長城的作為,以這樁為最。在全台灣最重要的博物館,一個代表華夏幾千年文明的莊嚴藝術聖殿,只因某人得了個西方通俗藝術獎,即大張旗鼓地為其造勢,打破優雅純然的傳統,展出的是所謂的「新東方」服裝,包括了歐洲舞台劇的戲服! 請別誤會我看輕「服裝設計」。只是屬於未經歲月試煉的時尚藝術,合適與館內國之重器同列嗎?這種對自身古文明的輕忽,自我價值的顛覆踐踏,甚至是褻瀆的做法,其本身的概念就是一件後現代的前衛藝術傑作。前述那個當代藝術館的策展人,或可參考借鏡,哪種是上得了台面,真正夠諷刺的「壞藝術」! 故宮此舉的確招來了人流,許多一輩子也不想來看中國故宮東西的人來了。他們的孩子滑稽化了故宮,喧鬧的兒童「奔走在會場內流連,坐在大坐墊上打電動玩具」。故宮變成樂園 (這時如果團團與圓圓,那兩隻熊貓也在,那就更完美了 )!
我也火了(以為只有你們愛吃辣椒嗎?),當下招來警衛,要他們命令館內所有觀眾也收去相機和手機,我才肯服從。他們退讓了,允許我限量拍照。他們對自身文化的那股較勁與驕傲,讓我印象深刻到有些感佩。而我們的故宮對孩子做了何等具破壞性的反教育! 這非葉錦添的錯,而是故宮主事者的媚俗與無知。 「西方世界定義的東方主義,透過教育傳播,影響深遠,在國際上的展覽中也可以看到這個世界看我們的角度。他們尊重我們的創意,也尊重我們文化的涵度,但他們不可能完全了解。在我們短暫的溝通中,東方主義的討論仍流於浮面。如果能從中國遠古的文化積澱做源源不斷的探索與融合,再以藝術形式,敲開國際認知的大門,我們才可能真正逐步擺脫東方主義的陰影。」(p.309) 再回到東方主義的議題。我非在鼓吹故步自封,宣揚民族主義。而是在以東方為基調,融入西方元素時,很容易犯下過度詮釋的危險,而流於「混搭」的輕浮。葉所強調的新東風美學,引發了如張藝謀,陳凱歌式的東方浮誇炫麗風,幾乎到了不可收拾,疲勞轟炸的地步。「滿城著黃金甲」的「英雄」,就這樣把全世界的觀眾推向無極的重口味,讓沾了血的饅頭,壞了品嚐醇厚的味蕾。這是自信問題。只有暴發戶才會將所有家當披掛上,企圖引人注目。 作家龍應台女士曾有篇文章《請用文明來說服我》,姑且不論內容,此標題就已爭議性十足。企圖說服別人的「文明」,即已自甘下流。那個被說服者成了高高在上的仲裁者,由其主觀來判定你的文明價值。葉錦添所欲提倡的新東方美學,企圖「敲開國際認知的大門」,就犯了同樣的思維錯誤。可以以言語來說服的文明,就不可能深刻。有教化的富裕猶太人服膺一種特殊的美學,只有五個字-- 「銀重而不顯」。真正有深厚文化者,可以不發一語,即可讓人感受某種質感與氣勢。每一件藝術作品,都已自動展示出其作者的美學與哲學,它自身已是種融合。 葉錦添的潛力無窮,若要成為像塔可夫斯基這類的「國際大師」(他已去世,故可稱大師)]首先就得擺脫那個成為東西方溝通者的強烈企圖,去掉以西方為本位,自我降格的主義標簽。塔可夫斯基深以俄國人自豪,他也苦於其文化斷層破碎的悲情,但他的作品自然而然地,纖細地,深入觀者的意識,超越了種族,讓我們感受到他欲傳達的訊息。一種底蘊悠長,屬於俄羅斯特有的美學,「銀重而不顯」地飄然逸出。那股俄羅斯微風並不純粹,可分析細究出西方的影響與東方的禪學,但卻為俄國的美學基調所融合。他不企圖說服誰,沒有冠上任何主義的大帽子,他就是他,塔可夫斯基,一個自信的俄國人。於是藉由其作品,我們對他文化根源有了好奇與好感。以其為鑑,同樣地,我們也期待所有型態的藝術工作者和習慣依附西方標準的策展人,亦能培養出對自身文化同樣的自信。這才是為下一代尋根溯源,延續文化藝術生命的正本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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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事評論|教育文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