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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2/05 05:49:30瀏覽2263|回應3|推薦32 | |
甚麼樣的人適合寫新詩
文/穆仙弦
我寫詩已歷十餘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在這當中吟讀了許多古今詩作,收藏了一大櫃個人詩集及詩家合輯,也見過了數十位成名或未成名的愛詩同好者;在詩國巍峨輝煌的大圖書館裡,曾鎮日讀詩、思詩、寫詩,多年來,把許多寶貴的時間都給了詩,像飛蛾撲進詩的火焰中,縱成灰燼也不言悔,自認愛詩甚深。 民國九十二年七月,散文名家王鼎鈞先生出版了一本探討寫作的好書《文學種籽》,在一篇題為「體裁選擇」的長文中,分別就散文、小說和劇本創作,談到了「甚麼樣的人喜歡寫散文?」、「甚麼樣的人會去寫小說呢?」、「甚麼樣的人樂意寫劇本?」各單元篇幅雖短,但立論肯切兼具趣味。可惜,在那個討論體裁的議題中,獨獨漏掉了詩人未談,這讓愛詩的我深有遺珠之憾。所以,今兒我懷著愛詩的熱忱與衝動,明知野人獻曝,也要以一個愛詩人的感情,赤誠地分享自己對於詩人的思考:甚麼樣的人適合寫新詩?換句話說,詩人有哪些特質?何以長於作詩呢?
一、靈媒的體質
有人說,詩人是天生的。倘若,詩人果真原自天來,則詩人們之所以生為詩人,必然是他們生來都懷有一顆「詩心」,擁有「詩的感官」。這顆詩心,七巧玲瓏,彷彿能於一切無情之物中覺其有情,以其直觀力無礙地觀照宇宙萬有;於是乎,日月星辰、石木礦植、蟲魚鳥獸、地水火風……一切有形無形,在詩心的慧眼中,都有思想有情感有言語有動作;於是乎,詩人們個個像是巫師神僕,隨時隨地都能傾聽萬物心聲,與一切神靈溝通,為其代言。詩人的感官如此機敏玄異,宛若擁有超感知力,豈不有如靈媒。因此我說,詩人有「靈媒的體質」。
不信?請看詩人如何天賦異稟。比方,眼能看到「掃地擦黑板的值日生/不小心掃落一顆流星(張健)」,耳能聽到「一桶桶的星/越過耳葉和鼓膜/傾倒在漠漠的天空裡/玎玲玎玲的(葉維廉)」,鼻能嗅出「行到水窮處/不見窮,不見水──/卻有一片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周夢蝶)」,舌能嚐出「你最苦的一滴淚/將是我最甘美的/一口茶(張錯)」。詩人還能通曉過去未來,例如我們地球的遠古史:「蒼白的沙漠是古代死了的海洋/原始的記憶和海底的水族一同滅絕(覃子豪)」;詩人也能和太陽溝通:「太陽啊,青空的熨斗啊,將我憂鬱的皺紋熨平可以嗎?(日本詩人岩佐東一郎)」;詩人彷彿還是神的代言者,經常揭示真理智慧:「真理激起迎面的風暴/藉以散播它的種子(印度詩人泰戈爾)」、「所有任何事都如露水一滴/懸在草之葉之一匹(愛爾蘭詩人葉慈)」。瞧,詩人的認知能力近乎上帝,無所不知似的。 這讓人聯想到,小說理論中常提及的「全知觀點」。但,小說家在全知觀點的應用上,遠遠不及詩人。一般而言,小說家通常只關心人類的心智世界,而詩人所注意的對象,完全沒有物種上的限制,比如一朵花、一塊石、一把火、一滴露,乃至天邊的月、海上的浪、葉尖的風,它們想些什麼、說些什麼,正進行著哪些秘密的活動,詩人似乎盡皆知悉。怪哉!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然而詩人就是知之濠上。想來詩人之心之眼,極富感知力與直觀力。這種天賦,訴諸文藝創作,正是所謂「詩才」吧。
詩才,果真是一種天賦?回顧中華歷代詩人,稚齡能詩的小神童實非少數,比如初唐四傑之末的駱賓王七歲能詩,曾於七歲時寫下可愛詩作《詠鵝》:「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極富童趣,一派天真,後成歷代孩童初學唐詩之佳作範本。又如明朝理學宰輔,生於海南島的神童丘濬,傳說六七歲時成詩《題五指山》:「五峰如指翠相連,撐起炎荒半壁天。夜盥銀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雲煙。雨餘玉筍空中現,月出明珠掌上懸。豈是巨靈伸一臂,遙從海外數中原。」詩中極富早慧,也是天才非凡。其餘詩才神童還有──人稱「詠絮才」的東晉女詩人謝道韞三歲能詩、「七步成詩」的東漢建安八斗才子曹植十歲能詩、中唐宰相詩人權德輿四歲能詩、中唐鬼才詩人李賀七歲能詩、中唐奇女子薛濤八歲能詩、有「唐末完人」之稱的晚唐詩人韓偓十歲能詩,此外還有晚年文衰才盡的南朝文學家江淹六歲能詩、南宋狀元名臣汪應辰五歲善對而十歲能詩、金代文學名家元好問七歲能詩、明代書法名家祝枝山五歲能作徑尺大字而九歲能詩、享譽「萬言倚馬才」的明代御史藍田七歲能詩、清末抗日的東寧才子丘逢甲六歲亦能詩……如此這般文學神童,真是數不勝數。東方中華血脈誕生了不少詩才,西方歐美呢?論起西洋詩界神童,立刻就想到了法國稚齡詩人美露,據說有一次她被學校的師長處罰,小屁股上挨了板子,挨打的時候,居然還有心思注意到她的老師揮棍的起落和輕重欠缺節奏感,事後回家寫有詩句:「老師有玩電話的雙耳/有裝進衣服裡面去的身子/老師的身子之所以不能乘音樂飛翔/是因為兩隻腳拋錨在地上」。美露寫這詩句時才七歲而已,年僅七歲竟能寫出這樣靈慧的詩句,文功了得,真是天才!也正是靠著這等好詩才,後來美露以稚齡通過一場詩題為《巴黎的天空》的文藝考試,破例成為法蘭西文藝團體的一份子。以上種種,不禁令人揣度,莫非詩人真是天生的? 論起詩心,其實那原是來自生命純真與浪漫的本質,人人本自俱足,可惜多數人在務實化的世俗生活中,不再保有赤子之心罷了。而詩人之所以仍能發揮詩人本色,生活一片詩心,想像如飛,創意不絕,關鍵在於他們始終保有敏感豐盛的情思,是以無所不觀,無所不感,故能隨時隨地,直見常人未見之物,直聽常人未聽之聲,直察常人一切未察之處。也因此,當詩人訴之筆端,總能於平凡事物中翻出新意。 我總這麼想像著:詩人,是上帝派降在人間的耳目,故而與生秉賦神聖空靈的體質。正因擁有這般玄殊的體質,所以能隨時隨地放空身心,和宇宙萬有連結,成為凡人和宇宙萬有之間溝通的媒介,而這體質就像是靈媒的體質。無疑的,詩人是文學界的靈媒。
二、法師的本事
單是具備靈媒的體質是不夠的,這樣僅能覺知宇宙萬物微妙的表情、動作和聲音,沒有能力訴諸語文以表達心中詩意,有如只能閱讀外文的原文書而無法動筆翻譯,無法做到信、達、雅。更何況,詩尤講究精鍊,所以必須具備高度駕馭語言和文字的能力,才能精確貼切的表達詩人心中所思所感。因此,高明的詩人,在語文世界中,應當是完全隨心所欲的,動起筆來,就像是高強的法師能夠呼風喚雨、召神喚鬼那般,在此我稱之為「法師的本事」。
要強調的是,所謂詩人,必須是實際藉由文字表現詩情詩想的文學創作者,才能算是普世定義下的詩人。也就是說,假如只是空有詩心詩情,而從不寫作,或不熱衷寫作,尤其是詩的創作,便不能稱為詩人。而在動筆寫詩的人當中,我以為可再分成兩類:第一類是在平常生活中,隨時都能以詩心去體驗生命與生活的「生活詩人」,即使不常寫詩,也會在有意無意間以其它媒介顯露內心詩意;第二類是在創作詩篇時,才以詩心去追索生命與生活的「文字詩人」,幾乎只在寫作時才顯露詩心,在平常生活中極少以任何形式表達詩意。不過,兩者雖有區別,界線卻不分明,只能概括。總之,優秀的詩人,除了擁有靈媒的體質,必然也是語言和文字的法師。詩篇就是詩人施法的符咒,符咒所現之處,就是詩人的法力所到之處。愈是優秀的詩人,法力愈是高強,愈能在語文創作中行鬼斧神工之能事,並使讀者為之神迷共鳴。 在此把詩人形容得無所不能似的,真的有如我所說的那樣嗎?好,讓我們來看看詩人有何本事。所謂「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新詩作品中就有許多精采的演出,例如,能移覺:「我的耳朵散步在草蟲的村落(楊喚)」,能變物:「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徐志摩)」,還能隨意取物:「把你的影子加點鹽/醃起來/風乾/老的時候/下酒(夏宇)」。詩人這種本領,在一般散文家、小說家或劇作家的筆下是極少見的,除非寫的是詩化的散文、科幻魔幻小說之類,而詩人卻常在字裡行間做下此等神妙之事,有如身懷神通,這和靈力高強的法師實在相差無幾。一撮再普通不過的豆子,到了詩人手上,不得了,撒豆成兵。豈止如此,詩人們也能隨心所欲的變化色身,可大可小。大,能有宇宙那麼大;小,能有量子那麼小。如變大時,竟能「把傲骨豎立/撐起天空成野宴的桌面(白靈)」,而變小時,竟能「長於永恆/小於一粒塵埃(鄭愁予)」。詩人的本事不只能變化自己,也能把旁人變大,譬如施法使「你是縱的,我是橫的/你我平分了天體的四個方位(林泠)」。詩人們的心靈啊,放之能彌六合,卷之可退藏於密。因可放可卷,所以詩人們除了純真和浪漫的本質,恐怕泰半還有著或狂或狷的性情,以及天馬行空的想像力。 雖然可能或狂或狷,詩人們的心通常都是溫柔的,比如有位詩人和一朵花相遇,會和花說話,還寫成詩篇分享心情:「我們路過每一朵花的家/彎腰向它們請安的時候/自己也含笑成一朵花(陳斐雯)」,呵呵,多麼柔軟的心。不只柔軟,也很仁憫,譬如另一位詩人不安地沉思:「如果遠方有戰爭,我應該掩耳/或是該坐起來,慚愧地傾聽?(余光中)」。詩人們對這現實世界是關心的,無論遠近都感同身受,發而為詩。詩人的慈悲心發揮到極致時,便是佛家「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境界。
話說回來,詩,畢竟是文學純度極高的文類,不易寫好,所以古時候才會有詩人為了吟安一個字而「撚斷數根鬚」,才會有詩人「二句三年得」,可見詩之難工。縱然是拋開詩歌傳統規矩的新詩,也很難寫好,因為新詩雖化去了有形的規矩,反而自設無形的規矩,方能妥置詩情和詩想的方圓,所以要寫好一首新詩也是不容易的。然而,雖然費心,仍然可由後天刻苦進修而終有所得。也許有人會說,照我在「靈媒的體質」一節當中的論調,寫詩多半要有幾分天賦才行,則雖後力窮追也難有成。如果這麼想,便忽略了後天下足功夫的重要性。所謂「凡為文辭,未有不辨章句而能工者也。」情理神韻雖是文學的內在表現,但卻必須依附外在的字句傳達,若用字造句無法精準妥切,情理神韻勢將散而不存,恰如心欲畫鹿,筆卻繪馬,鬧大笑話了。更糟糕的狀況是,讀者看出毛病直言道出,作者卻硬是指鹿為馬,這就自欺欺人了。所以作者下筆必須謹慎推敲,而這推敲的功夫要靠後天全力鍛鍊。 如果靈媒的體質是先天擁有的,法師的本事便是後天練來的。當一位詩人鍛鍊字句有成,便身懷高強的文學法力,由此看來,詩人不僅僅是文學界的靈媒,還是文學界的法師。
三、畫家的思維
就「描寫」和「敘述」相較,文學作品以描寫為佳,純粹敘述為劣。詩尤忌通篇平舖直敘,講究的是立體的表現。立體的表現則多為具象的描寫,以象寫意,彷彿一幅動態的畫,畫中飛揚著作者的性情神采。這具象的描寫,在高明的散文、小說或劇本中,都是必要的表現手法。假如要求小說家和劇作家在寫作時不可書寫具象的詞彙,只准書寫抽象的詞彙,他們必定擱筆興嘆,寫不出好小說、好劇本。如果同樣以這要求去限制散文家,也許還能寫成一篇文章,但很難寫出好散文。在詩的創作中就更不用說了,有意無象的詩,幾乎不佳。所以高明的詩人在書寫抽象的情思時,經常結合具象的描寫。具象是影像畫面,則隱身在影像畫面背後的思維方式,便是圖象式思考,在此我稱為「畫家的思維」。我以為,一流的詩人都具有畫家的思維。
詩的表現手法很多,其中譬喻格是被詩人大量使用的一種修辭技巧。比方,在散文中可直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這樣的句子置入詩篇卻不妥,至少不能通篇直陳,須經轉化,言此而意彼,有一則閩南俚語的意思相同:「生雞蛋無,拉雞屎有。」想一想,是否形容得更活靈活現呢?所以這兩句話成了鄉里之間廣為流傳的俗諺;只不過,這俗諺屬於低級趣味,難登大雅之堂;讀詩和寫詩,注重的是高級趣味,詩趣以高為佳,以低為劣。總之,大多數喻句都有影像畫面,可見描寫影像畫面是比較鮮明生動的寫法。 再論,何謂描寫?何謂敘述?比如你說「我很心痛」,這是敘述句,讀者只「知道」你很心痛,不能「體驗」到你究竟有多心痛,假如你說「我心如刀割」,這就有了描寫,讀者就可以透過人類一般共有的經歷而「體驗」到你的痛感。又比如你的情人問你會愛她多久?你說「我會愛妳很久很久」,這也是敘述句,可是,無論你說上幾百次「很久很久」,你的情人始終只能「知道」而已,到底多久?不知道,因為太抽象了;假如你說「我愛你一輩子」,也太抽象了,誰知道你是長壽還是短命呢,萬一你今晚才剛和心愛的那個人告白,明晚竟不幸意外身亡了,那麼你的愛只維持一天;假如你說「我愛你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這樣就有了描寫,任何人都可以透過你的譬喻而知道你會愛你的情人多久,認知上建立了明確的共識,避免你表達的是A,對方卻理解成B。只是呢,「我心如刀割」、「我愛你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這兩句話,對發明者而言是創意,在後人來說卻是陳腔濫調。所以,不僅要用描寫的方式表達,還須別出新裁。泥古之句與境,只是模仿罷了;書前人未書之句,造前人未造之境,方可名之為「創作」。所以,譬喻時,要準、要鍊、要新、要妙、要趣,但也須自成邏輯,強具說服力,否則聽者必然不以為意,不肯信服。 其次,由於各方詩家的慧性、見識、志向、情感和文學才華等各方面條件有高低之分,故詩作也有境界高低之分。比如,同樣是看見白雪飛降,問「大雪紛紛何所似」,詩家低者,衝出口的是「撒鹽空中差可擬」;詩家高者,則聰慧的說「未若柳絮因風起」,這是典出東晉謝安及其姪兒女謝朗、謝道韞同堂吟詩的例子,大家耳熟能詳。且不論後者喻境是否夠高,這當中可見出人人慧性實有差別,慧性不同,詩境也就不同。雖則如此,大凡懂得寫詩的人,無論造境高低,含意深淺,應都通解「意象」二字之義理。以實代虛,以虛代實,以實代實,以虛代虛,變化無窮無盡。這可不是當代詩人才懂得的門道兒,歷代詩人早就諳深用妙,茲舉兩位古人之作,以證意象交融之句:「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看,用三千丈的白髮形容漫長的愁思,用浮雲形容遊子意,用落日形容故人情,有意也有象。 大抵說來,優秀的詩人是隨時隨地都充滿想像力的,或具象,或抽象。想像力之於詩人,是詩人背上振翅雄飛的羽翼。詩人的想像力愈高,則如大鵬一飛衝天九萬里,如果不幸失去了想像力,則頓如翅膀退化的老母雞,只能啄啄地面,孵孵俗氣的生雞蛋了。而詩作的語文特色,是近乎神諭,是講究弦外之音,是在柳暗處安排花明徑,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詩句的傳達方式,迴轉含蓄,點到便止,所以讀詩時頗有些僧眾各參禪門公案的況味。如何參?在具象之物中參抽象之意,在抽象之意中參具象之物。詩,有內外之意,有內外之物;具象之物乃外意,抽象之意乃內物。意旨幽微處,還須讀者靈心自亮,返照作者慧性之光。總之,好詩通常都有很多畫面的,這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尤為明顯,現代新詩普遍繼承了這個特色,所以,我們可以大聲說,很多時候,寫詩是以文字繪圖。既然寫詩如作畫,那麼,詩人也是文學界的畫家。
四、樂師的音感
當一個寫詩的人能清楚分辨詩與非詩,並且在語文的藝術鍛鍊上已臻至境,便是一流的文學讀者及文學法師。既為一流,自然也就長於運用文字作畫。但是,除了繪形上色之外,我認為,要成為優秀的詩人,應留心聲韻節奏的表現,因為詩比其它文類更注重字句的音樂性。如果寫詩講究天賦,那麼聽音靈敏,發音準絕,應是不可缺少的天賦之一,此等天賦,我稱之為「樂師的音感」。 打從遠古開始,詩與歌之間就是連骨連肉的。古人寫詩講究音樂性,發展到了唐朝,格律大備,最為嚴謹。五四以後新詩運動興起,雖然當初嚷嚷著要打破一切傳統寫詩規矩,但據我所見所知,幾十年來到現在,一些寫新詩的人在詩成筆罷之際,依舊會對著甫成之作吟哦再三。也就在吟哦之間,字音的錯落、音尺的排列,產生了抑揚頓挫的韻律感,這就是詩的音樂性。不過現代大多數的新詩創作者,不說格律,而謂節奏,寫的是自由式的韻律及個人生理上的節奏;雖則如此,詩之古今依然有相通之處,無須我畫蛇添足。至於聲韻的學問,寫來龐雜,且非本文意旨之中樞,更非我所專擅,前人既已有精闢之論,輪不到我拾人牙慧,自不細談。我既對詩人名以文學法師的稱謂,就讓我揮舞著神秘的筆調,淺談聲音的陰陽五行學吧。 何謂聲音的陰陽五行學?在相學的領域中,有個專業術語,稱作「聲相」。聲相的學術原理,在於分辨聲音的陰陽五行。其實在康熙字典中已有一個雅致的詞彙,稱作「音靈五行」,是逐字分辨字音五行的學問,因而康熙字典遂成為姓名學家常用的工具書。 大致而言,五行「水木火土金」,對應人體發音系統,即「齒牙唇舌喉」;齒發金音,牙發木音,唇發水音,舌發火音,喉發土音。對應五調,即「宮商角徵羽」;宮合土音,商合金音,角合木音,徵合火音,羽合水音。倘若再細分,一個字音的組織可分兩部分:以「聲」發音,以「韻」收音。寫作時應留意字音變化,因為聲音也是有畫面的。 舉李清照的詞句為例:「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如果當成一彎曲調兒來聽,聲是「ㄌㄌㄑㄑㄑㄑㄘㄘㄑㄑ」,化五行為「火火金金金金火火金金」,化五調為「徵徵商商商商徵徵商商」,化口腔發音為「舌舌齒齒齒齒舌舌齒齒」;韻是「ㄥㄥㄥㄥㄧㄧㄢㄢㄧㄧ」,化五行為「土土土土土土土土土土」,化五調為「宮宮宮宮宮宮宮宮宮宮」,化口腔發音為「喉喉喉喉喉喉喉喉喉喉」。不過這是非常概略的分法。比方「ㄑ」之聲,為舌面前音,發音之際,須將舌尖壓低貼近下齒背,舌為火,齒為金,故此聲符同時具有金火二音;又如「ㄥ」之韻,雖為喉音,但也夾雜鼻音,鼻音為「陽聲」,音靈五行為火,所以「ㄥ」韻實際上同時具有土火二音。若要細論頗為複雜,就不一一列舉了。不過,單從我粗略的分類中也能發現到,李清照的這行名句,主要是以金音發聲,土音收韻。金音帶有清潔、肅殺、收斂之氣,化成商調有高亢、悲壯、鏗鏘的音效,土音帶有承載和孕生萬物之氣,化成宮調有沉靜、莊重、厚實的音效。金由齒發,土由喉發,該句多發金土音,自然聽來頗有咬牙切齒又吞悶喉嚨的畫面,傳響著清肅沉悶的音感。從詞中內容和該句字義字音的搭配選用來看,李清照果然高明,不愧為女才人。 古人詩詞重音樂性,示範了許多經典之作,現代的新詩創作者也應注重音樂性,相信可為詩作加分。要知優秀的散文、小說和劇作,都有順暢的聲音節奏,於詩就更加強調了。寫詩能以文字繪圖,自然也能用文字演奏。所以,想成為優秀的文學法師,如能通曉聲韻學是再好不過了,相信能使詩藝更加精純。詩人們吟寫詩作時,就像是用文字演奏音樂,因此以我來看,詩人也是文學界的樂師。
五、時人的意識
會去長期創作新詩的人,或多或少都曾受到新詩運動和當代文學環境的影響,除此之外,應是新詩作者的現代意識抬頭奮起。因為詩作者是現代的人,而新詩是現代的詩形式,在不受古典詩詞格律音韻限制的新詩體裁中,去書寫現代的人事時地物,本就是自然而然的,況且新詩的體裁形式充滿自由性和包容性,在書寫現代詞彙時最為自由。這種對於自身現實處境、當代時空潮流、現代文學精神的強烈認知意識,我簡稱為「時人的意識」。
有人以為,在古人制訂的詩詞規矩中,如古體詩、近體詩,也是可以在當中書寫現代生活環境的,這話確實不錯。可是,物換星移,時代變遷,不單景物已非,時代名詞也隨著環境的更迭和文化的融合而屢屢造新,代代層出不窮,以應時代潮流和區域環境的書寫需求。誠然,以古典詩詞寫現代人事景物,本無不可,但只要細思即可發現,下筆時,古典詩詞的寫作規範,經常綁手綁腳,大大降低了靈活性,遠不如新詩的書寫形式空間來得寬廣自由。再者,古典詩詞雖是歷代文人留下的文學瑰寶,畢竟是前朝舊物,若有志創作當代文學,有意識地去書寫和傳達現代文學精神,則人生短暫,時光寶貴,把握有限的時光,盡所能創作出屬於我們這一代的,具有流傳價值的,能代表我們當代的文學特色的作品,我想,這是致力於新詩創作者,多多少少都曾想過的事吧。
以古典詩詞來書寫現代詞彙,尤其是以具有平仄音韻對仗等要求的近體詩來書寫,確實是很綁手綁腳的。例如寫名描物:交通和資訊發達之後,各國器物、知識、文化大量交流,現代人吸收到許多異邦文化名詞,加上當代科技發明推奇出新,器物數量龐大,於是為物而造的新名詞層出不窮,如何能盡皆妙入古典詩詞中,合乎平仄格律音韻等等規矩?顯然不能。單說書寫文化人名吧,像是弘一、巴哈、梵谷、榮格、老舍,兩個字而已,還容易入律合韻,如果姓名長一些,像是德蕾莎、貝多芬、羅特列克、佛洛依德、三島由紀夫,就不易入律合韻吧。如果寫五言,姓名五個字的,已自成一句了,且問問有沒有詩家高才,能寫出絕妙好詩來。書寫其餘當代物品也有相同難題,只要詞彙字數一長,就很難入詩。依此類推,結果可知。
再者,古今時音變化甚大,如唐詩,宋唐兩代的時音應是相差不遠,宋人依唐音入韻還說得通,可是到了現代,有些口音讀音根本和古代不同,不只在縱向面有時代性的口音差異,在橫向面也有區域性的口音差異。所以有人主張創作古典詩詞時,用現代時音去入律合韻,吟誦起來會比較適切通順。當然也有許多人仍按韻書去寫古典詩詞。這都是見仁見智的,是否要按照《平水韻》、《增廣詩韻集成》或《詞林正韻》之類的韻目去入韻,那都是各人的自由。喜歡寫新詩,還是寫古典詩詞,也都是各人的自由。事實上,有若干詩家是一手寫新詩,一手寫古詩的,例如我自己就是,有時也寫寫絕句、律詩什麼的。我的經驗是,藉由讀和寫的雙線經驗,在古人詩華中取經,協以成就今人自家詩道,當中沒有衝突,值得鼓勵。
本文主要是談長期創作新詩的人,所以強調現代文學的書寫精神。在我看來,新詩創作者當中,可能有一些人和我相同,體認到寫古人制訂的詩詞,實在是難以切合現代生活的實際需要,所以才長期創作新詩。故而我以為,新詩創作者之所以選擇新詩的體裁形式,其中一個因素是具有時人的意識。
六、隱士的沉潛
寫詩吟詩,嘔心瀝血,反覆推敲,費時耗神了老半天,終於滿意而擱筆定稿了,多麼歡欣!然後呢?放進抽屜深處,哪天想到了,又取出端詳吟誦半天,自得其樂,之後又收入抽屜,偶爾又取來看看,但有生之年絕不與人分享?一個詩人自認為寫出了絕妙超卓的好詩,卻孤僻得自己暗爽就好,有這樣詭譎心理的詩人應該很少吧。多數詩人先感動了自己,之後泰半會忍不住想感動別人吧,於是穿苞破蕊,投稿發表,盼望人們聞香而至,聆聽大家讚揚作品的花姿之美。況且文人墨客少有不好名的,喜歡揚才露己,享受「文成坐看人爭讀」的感覺,於是,當然要發表。
古代的印刷、交通和書訊,遠不如現代便捷,著書出版是很費周章的。哪像現代科技發達,電腦普及化,網路文學興起,網路寫手們只要動動手指頭,就能將大作張貼在網路上與人分享。要是十幾年前,在我少年的時候,電腦才剛發明呢,網路更不存在,想要發表作品,只有一途,即平面媒體,雜誌副刊或學誌校刊,紙本的。可話是這麼說,筆功沒有三兩三,上不了文學的梁山。必須更加勤讀勤思勤寫,充實學問,激發才氣,把十八般武藝練到精熟了,才有本事和各路翰林好漢一較高下,在發表園地上佔山為王。
而現在雖然網路發達了,文學創作者發表作品的空間擴增,可是文學閱讀人口縮水了,文學閱讀口味也變了,於是,嚴謹的純文學的疆土更小了,純文學中的詩的領地也就被切割得更小了,變成小眾文學中的小眾文學。
身為詩的創作者,費盡心血寫詩之後,投資報酬率如何呢?投稿平面詩刊嘛,詩刊大多沒有稿費;投稿文學雜誌或副刊嘛,難得在版面上露個臉,微薄的稿費收穫自然遠不如散文和小說。張貼在網路上吧,當然絕大多數也是沒有報酬的。多數出版商也不願冒險出版詩集,因為百分之九十九本詩集是市場毒藥。不過,儘管如此,可愛到苦哈哈的詩人們還是願意埋頭寫詩,投稿發表,甚至自掏腰包籌辦發行詩刊,自費出版個人詩集。看來詩人們都有一股傻勁吧,至少性情上有一部分不切實際。豈止如此,詩人們還要能夠耐得住孤寂沉悶。
古人說「詩窮而後工」,寫詩,性靈需要陶養,心氣需要沉潛。如果一個詩人,以詩的創作為主要的文學終生志向,心思熱情幾乎全給了詩,重質不重量,於別類文體少有書寫,則這樣的詩人是傾生命來對待詩的文藝,筆下詩作多半精純。道理很簡單,任何事只願花一點氣力去做,毫無熱情,即便才智過人也做不好。反之亦可推想而知。所以寫詩要能沉潛寂寥,不是沒有道理的。沉潛的心智,最好能有如隱士,名利兩淡,因為,重利也無利可圖,重名則心浮難工。此為詩道之必然。所以古人才會語重心長的說「詩能窮人」。然而也因為這緣故,詩情經過理智的沉澱,詩作經過時間的審視,反而如菊花的香氣長久不散。
我的文學創作就是以詩為終生的文學理想,寫作十多年來,情感心思和時間體力大多投注在詩上,初稿之成耗費時間不長,可是等待時間沉澱詩情和詩想的過程卻很漫長,反覆審視修潤的過程,從幾天到幾年不等。雖然費時,還得將發表慾化為虛無,然而同時也沉潛了心氣,增強了耐性。寫詩至今,雖然道行尚淺,不能如許多詩壇前輩那樣乘雲駕霧,高來高去,但自從開始修習詩的法術,一直勤學精進。所以興來至少也能在個人詩土上升起法壇呼風喚雨,閒來登登刀梯,踩踩紙橋。縱使寫詩的堅持不被親朋了解支持,孤寂之餘倒也頗得抒發之樂。也因為詩,我才能慶幸自己始終長存性靈,沒有在世俗之中變成一個市儈的傢伙。
2003 / 12 / 25 筆於謙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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