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松青主任和我都失眠了。

暗夜、大雨、潰堤，暴漲的荖濃溪水，腦海裡不斷浮現恩慈眼見惡水寸寸逼近，在溪邊工寮待援的畫面。

時間拉回八月十一日晚上七點左右，正埋頭忙著整稿，高縣紀青特派來電轉告「恩慈處境危急！」還說恩慈哭訴不想再幹記者了。

掛掉電話，第一個直覺「會不會是小女生第一次跑災區易受驚嚇?」撥了恩慈手機，傳來恩慈語帶顫抖的求援聲，「副座，我很怕，能不能找人救援？」

情況真有這麼糟嗎？我請恩慈把手機轉給帶隊的搜救隊長。「你有聽到轟轟水聲嗎？水位距我們工寮不到一公尺，前後都沒退路」。

「隊長，你認為我們應該馬上向中央防災中心求援嗎？」「你們有管道，最好立刻求援！」

掛掉電話，胃瞬間抽痛，幾無心情改稿。向松青主任、老總、周副總報告，松青主任面色凝重，再次向隊長確認。

之後，周副總與中央救災中心的熱線電話不斷。八點多，「黨政關係」良好的周副總，「面帶愧色」轉告，夜色太暗，直升機只能明天一早，第一班機去救人。

周副總話才說完，負責軍方救災勤務的八軍團政戰主任來電：「副座，拜託務必向副總轉告，我們保證，狀況許可一定馬上救人，中央長官因副總一再垂詢，壓力太大了（周副總別難過，你的威信有增無減）」。

及時救援無望，只能等待。沒多久，留守旗山救災前進指揮所的同仁亞築，從無線電裡聽到搜救隊員呼叫：「我們已經升起狼煙對外求援」，瞬間情緒崩潰落淚。

亞築逐一通知與恩慈交好的每位同仁，發起「電話安撫」，事後她告訴我：「當時只想到占用恩慈的時間，不要讓她多想」。

受副總之託救人的八軍團胡主任，每隔十到卅分鐘，就傳簡訊給恩慈，告知「水位在下降」；矛盾的是，搜救隊員卻將唯一的一件救生衣，硬給恩慈套上。

這一夜，受困待援的恩慈不敢閤眼，返家的我，徹夜開著電視，半睡半醒間，深怕廿四小時「ＬＩＶＥ」無線電視，會插播搜救隊遇難訊息。

清晨不到七點，手機響起，是恩慈的聲音：「副座，我出來了，活著真好！」真的，活著真好，謝天謝地，我不用再擔心，恩慈的父母向我要寶貝女兒時，我要如何面對。

我不知道，當初鼓勵恩慈隨搜救隊挺進災區的決定，對不對？但我知道，下次、如果還有下次，我一定會把這個難解的題和責任推給松青主任。

我也知道，經過這次歷練，恩慈對記者這份工作還是情有獨鍾，因為下機後她拒絕休息，拗不過特派員堅持「回家給父母親看一下」，又直奔駐地旗山。

脫困後恩慈告訴我，她和八軍團的胡主任因為「簡訊」成了好友，她才知道，水位下降的簡訊，全都是安撫她的假訊息。

奉命從高市前往支援的亞築，也是在第一時間義無反顧挺進災區，泥地中長途跋涉，小腿被雨鞋磨出一道約八公分裂傷，感染蜂窩性組織炎。

「我現在不敢穿裙子！」這道疤痕，成為亞築記者生涯中，光榮的烙痕。

老鳥凱誠在甲仙小林幾乎滅村的消息傳出後，在救援人員評估路況險惡，仍不適合派員的情況下，獨自徒步挺進小林。

山區下雨，沒有電訊，凱誠災區獨行，安危令人憂心。中間手機一度恢復通信，傳回訊息是「前路不通，回程溪水暴漲，有可能要在山區過夜」。

山區上不著村下不著店，這一晚，凱誠要如何度過？又是個令人牽腸掛肚的事。感謝老天，傍晚雨停水退，凱誠在怪手大哥的幫忙下，渡過河道，安然返回發稿。

同仁深入險境的汗水沒有白流，「聯合報八八水患的新聞最好看」。許多久未聯絡的老友，紛紛來電反映同樣的心聲。

水患重創南台灣，這種氛圍下，怎會有這麼多的人用「好看」兩字，形容我們對世紀水患的報導？

我個人解讀，是因為總編輯決定讓記者用第一人稱的寫作模式，呈現記者的我見、我思。

這個決定，讓我們的災情新聞跳脫傳統報導格局，透過記者挺進災區的現場直擊，傳達「第一手」感受。悲慘的災情多了「人性」，激起讀者「感同身受」的共鳴。

讀者叫好的一篇篇現場直擊，是同仁跋險山、涉惡水，「用兩腳力抗他報四輪傳動車」換來的。

從嘉義前往支援的新人宜樟，獨自挺進災區時，就曾被坐著四輪傳動吉普車的同業嘲笑「狼狽的像是遊民」。

「淋著大雨回到六龜，晚上旅社斷水、斷電，還好有冰冷的山泉水可以扛上來洗澡」，宜樟在工作日誌中，自我解嘲的幽默，看了令人心酸。

從桃園南下支援的寶楠，日誌寫道：「遠處山頭傳來巨響，『那不是打雷，是土石流！』連滾帶爬趕回工寮，此時衛星、緊急電話都不通，完全與外界失聯」。

「夜晚又傳來多次山崩聲，眾人擠在不到十坪的工寮，安慰打氣，心情七上八下、忽醒忽睡」。

同仁的日誌輕描淡寫敘述臨場的遭遇，卻讓後勤作業的內勤及編輯心中有著滿滿的感動，挖空心思把同仁冒著生命危險採買回來的素材，完美呈現。坦白說，讀者覺得聯合報水災新聞「好看」，編輯中心精心設計版面包裝，絕對有加值效果。

有人形容，八八水患，地方中心打了令人亮眼的一仗，也有人說得更直接，「沒有想到這支部隊這麼耐操」；但沒有編輯中心大廚們費心添香加料，這一戰，不會如此輝煌；這一戰，是聯合報團隊漂亮的一戰。

※小點滴

●記者直擊配照的創新作法，讓記者成了名人。「我知道，你就是報上登的女記者」，亞築日前休假返回南投老家，早餐店老闆一眼認出她，免費請她無限暢飲豆漿壓驚。可惜她胃小，喝了一杯半，就不行了。



●「正派辦報」外一章；聯合報記者不僅正派，還充滿同情心。挺進災區的恩慈，看到無家可歸的災民無存糧，和同行的搜救隊員把隨身乾糧全數給了災民；幾人靠撿拾的「漂流木瓜」充飢。她說，事後回想「從沒吃過這麼甜美的木瓜」。

●「怎麼把我女兒照片登的這麼醜！」據說，有同仁的母親看到搭配直擊的記者照，傷心落淚，媽媽的眼淚並非為了女兒冒生命之危採訪，而是擔心女兒嫁不出去。據了解，這分報紙，同仁的母親貼在冰箱上「日夜檢視」。（為免困擾，身分保密）。

●地方中心同仁的相處，就像一家人，有情有義：現任省商會總幹事的前雲嘉地區特派員王良新兄，十一日當晚應酬喝醉了，接到同仁告知恩慈被困，他形容「立刻被嚇醒」，打電話安撫恩慈。聽說，那一刻已離職的良新兄，電話中焦慮落淚，不過他後來否認，但我和松青主任都相信「我們的恩慈」的確讓良新兄掉下男兒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