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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10 14:20:00瀏覽25|回應0|推薦2 | |
我正在開放式設計的小廚房裡忙著幹活,負責製作今晚的佳餚,我食量很少,所以僅有兩餸一湯。
偶爾望望客廳的火紅色布質沙發,默默等待著的阿維,正握著漆黑色的操控器打電玩,又是那款在包裝上寫著暴力警告的射擊遊戲,聽說在全世界都挺受歡迎,還改編成大銀幕上的電影好幾次了,票房高得難以想像,不過由於對打打殺殺的題材提不起任何興趣,我當然是一次都沒看過。
巨大的電視螢幕畫面上是醫院手術室的場景,幽暗的房間裡僅有消防出口提示的燈箱是亮著的,門口出現了一隻又一隻血肉模糊的喪屍,以緩慢的速度往阿維操作的人物走去。阿維冷靜地壓下按鈕,隨著連綿不斷的響亮鎗聲,起初幾隻的腦袋爆出一大堆血花和腦漿,身軀因為後座力往後搖晃,儘管應該是即時死亡的致命傷,卻沒有倒下來,竟然再度走近,似乎是打不死的怪物。
手上的銀灰色短鎗又發射了好幾發子彈,其中一隻喪屍的手臂活生生地裂開,藕斷絲連的只剩一層皮連接著那腐爛得不成人形的血淋淋肉體,像公園的秋千似的隨著它步步接近的動態而搖擺不定。
另一隻喪屍因為雙腳盡斷的關係,目前在地面上用僅存可以活動的雙手艱難地爬著,拖著一條長長的血路到達主角的跟前。只見主角的長腿狠狠一踹,它的頭顱整個飛跌出來,猶似足球的軌道往前直直地滾動著。當它撞到牆壁的時候,電視畫面上突然呈現出那個首級的大特寫鏡頭,原來它那慘灰色的眼球已經幾乎脫眶而出,臉上沒有一吋完整的肉,白森森的觀骨從破爛的表皮露出,滿嘴都是它吃人肉時留下的血液。
簡直比驚慄電影還要恐怖駭人,這就是男生們愛不釋手的暴力遊戲嗎?想不到是這麼變態的,我不看了,再看恐怕連吃飯的胃口都沒有,我還是乖乖面向甚麼都沒有的牆壁,等著鍋子裡的熱水慢慢沸騰吧。
看著水面升起的煙霧,沈靜的思緒逐漸飄向遠方。記得去年,一直很照顧我的祖母逝世了,是因為在去朋友家的途中遇上行劫慣犯,身上所有的錢、還有一些像是玉器和金介指等飾物通通都不見了。兇案現場的小巷裡,只遺留一圈白色粉筆留下的畫痕,和一大團濃濃的血跡,而兇徙當然是逍遙法外。
雖然祖母很嘮叨、雖然不喜歡她早上六時多就在家裡用吸塵機、雖然不喜歡她老是留著數之不盡而沒用的雜物、雖然不喜歡她為了跟朋友有話題聊天而胡扯著一大堆虛構作出來的事情───但一個人死後,原來她生前所有令人不滿的地方,通通都會隨著棺木推入熊熊裂火之際,同樣化為灰燼。
然後,每次想起這個人,只會剩下讓大家懷念的美好回憶。過去的種種不快,彷彿根本不曾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中。
當一切屬於祖母的東西,賣的賣、捐的捐、丟的丟,只留下好幾樣作為紀念,整個家如今好像變得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張長滿鐵鏽的雙層床、木製的飯桌和幾張摺椅、國內牌子的電視機和洗衣機,還有一些殘舊的廚具。
我在耳邊別上了髮夾,上面是以深藍色的毛冷結成的花。我如常地穿上了寬領的棉質長袖上衣、牛仔褲和深紅色的布鞋,拿起手袋和厚外套,這就出門了。唯一的不同是,我再也不用說聲「拜拜」了。
穿過玻璃製的自動門,右邊是通向急症室的走廊,今天仍然是站著一個當值的警員。經過小賣店,我推開防煙門,從後樓梯來到一樓的病人資源中心,也就是我工作的地方。就是那一天,大概午飯時間快要開始、而我在病人圖書館整理著那些歸還了的小說的時候,一把朝氣蓬勃的男聲從背後叫住了我:「真巧,怎麼會是你?呀、對了,差點忘記你正是在這間醫院工作喔。」
我抱著黃易的小說回過頭,打量著眼前這位穿著灰白色衛衣、長得頗高的年輕男人。良久,我才說道:「你……不是那天救我的人嗎?你怎會在這裡的?」我自問對人的記憶力不大好,不過才兩三個月,我快要把他的面容忘光了。
雖然那時的我還是沒有完全相信這個男人是單純一個見義勇為的尋常路人,可是連查案經驗豐富的資深警察都這樣說,而我事實上的確是昏迷不醒,未能看清楚全部的真相。而且既然迷暈了我,又幹甚麼不綁住我帶走,反而冒險報案救我,還親身送我到醫院急症室,這是怎樣都說不通吧!因此我對他只保留了幾分對陌生人的提防性。
「我的同事被那些過份的不良學生打傷了,就在新翼那邊的男內科休養。他的腳包了石膏,不便走動,於是著我來這裡幫他借幾本小說消磨時間。」他停了一下,像是注意到甚麼的問道:「倒是你,沒事吧?」是注意到我頭上那標誌著親人已逝的髮夾吧,而我當然是淡然說:「沒事啦。最近壞事真夠多。」
他的雙眼好奇地望了望四周,接著說:「不過上次我來的時候,看見的倒是叫阿瑩的那位。」雙手努力地把亦舒的小說擠去書架,我背著他嘆了一口氣道:「她又放假了,還是連續一星期的,看來我又要一個人吃午飯咧。」
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凝視著他說道:「你有空嗎?午飯我請客吧,說起來我還沒好好多謝你呢!」
一般人也許會對於這種遲來的回報感到愕然,然後說著「不用客氣啦」之類的禮貌言辭,但他只是爽快地笑著回應:「好!到那裡吃?別告訴我是去醫院飯堂喔。」
「不用擔心,醫院的飯堂經營不善,都不知關掉了多少年呢。好像在我來這裡工作前就已經沒有了。」我嘗試露出一個溫婉的微笑。
從此,阿維一步一步進佔了我的人生,最後意想不到地發展成情侶關係。這個幸福的機緣,也許是祖母賜給我的。
不過,現在的我回想起來,我看那個巧合應該是他長遠的計畫裡的一部分吧。要是我沒有冒死下那個決定,等待著我的只會是無法挽回的不幸。
* * *
曾經,我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他。和阿軒分開了,連祖母都永遠不會回來了,我會不會是單純地覺得孤單,想有個人陪自己而已?幸好,答案是否定的。只是未曾如此多麼的喜歡一個人,以致無法清楚自己的感覺罷了。
不知怎的,總覺得他是個很神秘的人。每次我這樣說,他都會眩目一笑,回應道:「我那有搞神秘?你想知道的,我一定會告訴你。」他倒是坦誠過份,才交往第二個月,連信用卡、網站帳號的密碼,全都告訴我。這些這些,都像是刻意提出的信任的證明。
如今我才知道,阿維尤如一個無底深潭,好像有挖不完的過去。
某年初夏,是我第一次對阿維產生不明朗的奇異感覺的日子,也是他帶我到一間以貓為主題的咖啡屋的下午。整間店都是不怕陌生食客、任人撫摸又乖巧的花貓,通通都是店長所飼養的。牠們任意地在食店內四處縱橫,有時會跳上客人的座位和飯桌,甚至把客人的褲管當成是抹布的擦身而過。
不過我依然記得清清楚楚整件事的經過,並不是這個簡單的原因。
「那你告訴我,第一任女友的事吧!」那時候的我玩著攤在我手袋上的英國短毛貓,笑了。「那有人一交往就說這種話題……」坐在沙發上的他,把眼光由我身上移開,臉上笑容依舊。我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繼續望著他,右手無意識地攪拌著那杯冰凍的檸檬蜜糖,應該會是默默等待他說下去的樣子。
「那不是甚麼美好的回憶。」他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然後低下頭喝了一口巧克力雪葩。
「你是不想說,那就不要說,別要勉強自己喔,我可沒有逼你。」儘管我真的很好奇,因為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告訴我,那一定不是尋常的事,而且現在不問的話,也許錯過了今次的機會以後,恐怕再不會聽到了。
「不,就告訴你吧,反正你總有一天會知道這件事。」他向我瞧著,但感覺上根本不是真的望著我,尤如很虛無的存在。
「那時十七歲,我和小寧的感情很好,是在以前的聯校社區義務工作活動時認識的,大家念的高中都在不同的地區,但我們還是時常見面。有天,她跑來跟我哭訴,說她不小心懷孕了……」
也許我性情有點冷漠,起初聽到並沒有特別的感覺,慢慢地只是當作故事的聽下去。不過對於一向做事謹慎的阿維,實在令人難以相信,於是我帶著疑問說道:「真的假的,你不是在編故事騙我吧?」
「我才沒空騙你,先聽我說下去。我知道孩子不是我的,只是她沒有告訴我,而我也沒有掀穿這件事,更沒有問到底是誰做的事。」對於我的回應和信賴,阿維似乎感到很欣然。
「那時候要墮胎已經太遲了,基本上一定是要生下來,唯一能選擇的路就只有自己撫養,或者是不負責任的丟到孤兒院去。看到一臉無助的她,加上自己真的很喜歡她,我還是願意在她父母之前,背負著全部的污名,提出結婚的事……」輕鬆的語氣、臉上也沒甚麼表情上的變化,他彷彿不是說著自己的事,彷彿這件事的主角另有其人,這點讓我覺得十分驚訝。
「有天從產前檢查回家後,鼓著肚子的她,突然從屋子衝出去。我雖然不知道到底是甚麼事,但想了一會,總覺得有問題,所以也跑出去看看。她從走火通道跑到天台,那裡沒有欄杆,她還站到邊緣去,大叫著不許我走近。」聽到這裡,我幾乎可以推斷到接下來會是怎樣的悲劇結局,但還是冷不防緊張地等待著他下一句話。
「我已經盡了最大的能力去安撫她,說我會負責她未來的一切,說甚麼都不用擔心,經濟又好、日常生活又好,總之全都交給我就好……我們相隔很遠很遠的說著話,直到最後,她還是選擇在我面前跳下去了。」
他伸手指著窗外,輕輕說道:「看到外面那棟淺綠色的大廈嗎?那裡的天台就是她跳下來的地方,不過現在已經圍了鐵欄杆,大概是害怕又有人會在同一個地方跳樓吧。說起來,她生前很喜歡來這間咖啡店,想不到你也喜歡來這裡,真是太巧合了。」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毛骨悚然的寒意驟然穿透我的身子,連時間的旋律都彷彿冷凍起來───有這麼一剎那,似是靈光一閃時想起了甚麼的預感,我好像真的看到有一個年輕的女人,以極為危險的姿態站在那裡的欄杆外圍,寬鬆的長裙隨風遍遍起舞。她的存在給我一種很奇異的淡淡感覺,活像是偽造照片時貼上去的假象,完全沒有任何立體感和質感,看著看著尤如一塊直立的平面彩色素描。而那個如夢如幻、一閃即逝的透亮殘影,尚在停留於腦海的短暫記憶。
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一瞬間,卻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定格的畫面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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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