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嫣昨夜讓一場噩夢給煎熬了一身，夢中她赤足在遍地的荊棘上游走。霏微雨霧凝聚在她頭髮上化成濃墨般的污水不斷往身上滑落。

一隻烏鴉把黎明初曙銜了去，四周漆黑一片讓人盼不到天亮。夢中她拼命追著月光最後一絲餘暈想衝破籠罩全身的霧氣，最後救她的竟然是一顆淌著血的心臟從胸膛劃破跳出，在這黑夜變成火球為她照明一切。

當她想往前追逐一隻斷了半邊羽翼的蝴蝶時，四肢忽然變成蟒蛇綑住自己的身體動彈不得，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隻蝴蝶墜毀在沼澤裏。她在夢中叫了一聲【媽媽！】然後驚醒了過來。

紫嫣這一起床覺得屋裏四處瀰漫著陰森森的氣氛，今早那隻流浪貓轉了行程沒停歇在龜裂的窗檯上。屋簷上停滯了一晚的寒風遲滯著不肯離去。最奇怪的是...少了母親的呻吟聲！

她加緊腳步走進母親的房裏，見母親捲著身軀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媽!媽....』

她的輕叫聲沒得到回應 。

『媽!』

她這一輕推，看見母親臉色灰如炭、身軀冷若冰，母親的雙手緊緊的抱住肚子，手指捲曲如鷹爪恨不得撕裂腹腔似的。紫嫣可想像母親是如何挨不住痛離開人世，一個人默默的隨奪命判官離開人世間。

看著母親的遺容即使淚水如洩洪般的奔落，她卻不哭出聲音！母親這輩子活得太苦、太怨，不想讓母親在黃泉路上聽到她的哀號。不願她多了一份牽掛步上奈河橋。

枕頭邊擺著家中僅有的一張與父親的全家照片，母親抱著剛滿週歲的自己依偎在父親身旁，母親笑得好美!一種淒涼中隱瞞苦楚的美。父親卻笑得漫不經心、玩世不恭...似乎還有點不耐煩。

昨天傍晚推著輪椅依母親的要求帶她出門去看那滿山的楓紅，矮坡上粉嫩的櫻花，雲朵般潔白的梅花和梨花成簇臥躺在綠葉裏。

這楓紅、粉櫻、白梅，鵝黃梨花環山擺首弄姿將【霧社】這個小村莊點綴得美不勝收!唯獨她的母親受癌細胞啃蝕得瘦骨嶙峋、全身膚色如熄了火的灰炭！一雙眼眸像躺在泥溪裏混濁的褐石。

紫嫣恨這楓紅取代母親全身的血液，恨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朵讓母親看起來更枯黃！恨明月為什麼不依母親的心願提前掛上，恨繁星不閃不墜！因為母親最喜歡對著繁星許願。寒星冷月之下總有她甜美的回憶 。

『紫嫣；妳在想些什麼?』母親聲如游絲氣如塵。

紫嫣替母親拉攏鬆垮的披風，她兩肩瘦骨如柴讓披風掛不住。頭上的毛線帽像防空洞罩著，任陰風四處鑽！

『媽！妳冷不冷?我們回屋子裏去了好嗎?』總覺得四處襲擊的狂風像在互相爭奪母親的魂魄似的。

問自己在想些什麼?除了害怕病魔隨時會攫奪母親的生命，更害怕少了母親自己無法獨自渡過這一生，母親一直像平靜的湖面安撫她這暗藏在湖心的漩渦!

『讓我多看幾眼吧!若真有來世恐怕也少了這景。』

母親冰冷的手輕握著紫嫣，渾濁的雙眼掩蓋不住慈祥。

『紫嫣；妳聽媽說!如果哪天媽走了，妳就把我燒了誰也不要通知!把我的骨灰跟妳外公、外婆放在一塊。』

紫嫣聽了母親的話忍不住鼻頭一陣酸楚，這世上除了負心忘義遺棄她的丈夫，母親哪還有親人可通知?外公、外婆就她這獨生女。

『媽!妳別嚇我，上帝不會讓妳那麼早離開我的。』

『妳讓媽把話說完...』

母親撫摸著趴在她腿上哭泣的女兒，心中的痛遠勝癌細胞的侵蝕。她何嘗不希望能活著看女兒披紗出嫁，她願意用多活一年的時間來換萬世做牛做馬也甘心，至少她能替女兒安排更多的事。此時一片落葉飄過她眼前，她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燭已燃盡。

『紫嫣；媽如果走了，妳就回妳父親那吧！媽從來沒後悔把妳帶出那個家，不過卻對妳殘忍了些...拆散妳們父女倆。』

『我不回去!死都不會回那個家，是父親不要妳的!他是個沒血沒淚的男人。』紫嫣有點激動的哭了起來『媽!我求妳不要死...紫嫣不能沒有妳。』

『紫嫣我的寶貝!媽也捨不得妳呀。』看著哭得像淚人兒的女兒心中萬般個不捨『我們回去吧!我有點餓。』

『嗯!我煮好吃的給妳吃。』紫嫣聽母親喊餓她笑了。

紫嫣記得昨晚母親胃口特別好，吃得比平常多。母親還依慣例點香拜了外公外婆。紫嫣最喜歡看母親祭拜時安詳的表情，她記得沒離家前母親總把外公外婆的遺照藏在衣櫃裏，常在夜裏偷偷拿出來看。

母親是獨生女嫁了父親這地方旺族，豈是能讓她把父母的遺照掛上牆!說也奇怪?夫妻倆一塊謀生經營，家裏卻只能供奉男主人家的祖先牌位。

談什麼中國固有的倫理道德，說什麼百善孝為先?祖先牌位男方家才可供奉，出殯時卻花錢僱孝女來哭墓！簡直是荒謬到家!

紫嫣與母親渡過一晚的寧靜，她似乎沒聽到母親叫痛倒是聽母親交待許多事，母親還拿了一本登記是紫嫣名字的存摺給她。睡前母親還抱了她，誰知隔天母親就已離開人世。

這幾天紫嫣一個人辦好母親的喪事，她沒告訴任何人母親病逝的消息。就連學校都莫名其妙這即將專科畢業的女生為何突然辦休學?

紫嫣把母親的骨灰送去與外公、外婆供奉的靈骨塔在一起之後，她沒回台中去覆學卻悄悄的搬了家。

當新家一切妥善之後她選在半夜撥了一通電話給父親，接電話的是珊珊那個女人。一個出自風塵的女人!她在佔據了父親之後連母親也不放過!她佯裝懷孕硬是要父親休了不會再生育的母親，紫嫣那時雖只有十歲卻已經懂得大人之間的恩怨。

只受過小學教育的母親說什麼也不肯拿下父親開出的支票，她甚至於跪在地上求父親說願意接納外頭的女人回來同住。

豈知珊珊得理不賣乖，吵著說不願屈居為小姨太！她喧稱要與腹中男嬰同歸於盡。這時早就看母親不順眼的爺爺、奶奶硬是出面要母親離去。

『喂!出聲!妳死人呀。』珊珊尖銳的聲音明顯道出她為人俗不可耐。

『喀!』紫嫣掛上電話，過了十分鐘後她又重撥。

『喂...你那位呀?』渾厚帶著睡意的聲音，那就是紫嫣的父親----莊勝雄。

『我!是我...』紫嫣忽然降低了聲調。

『招弟!是妳呀?妳到底搞什麼鬼!妳可知道現在是半夜?』

紫嫣從父親粗嗓吼叫中知道他一定是氣憤的跳下床，可笑的是父親一直分辨不出紫嫣與母親的聲音，她們的聲調實在太像。

『招弟妳說為什麼那麼久沒讓紫嫣打電話!不是約好一星期至少要跟我通一次電話嗎?』

招弟是母親的名，有時候上帝也有公平的時候，當珊珊編了一個騙局說是出國旅遊時在國外流了胎之後竟再也不會生育。所以父親開始重視當初被母親以唯一離婚條件帶出去的女兒。

『她....紫嫣她...』

『紫嫣怎麼了?妳快說呀!』聽招弟語氣拖泥帶水好似他的寶貝女兒出事似的。

父親透過關係利用人脈找出母親談判，善良的母親答應父親一星期與紫嫣通一次電話，每年過年回去兩天。當父親發現紫嫣面貌、個性無一處不像自己更是把她當寶貝看待!

『喂!招弟妳是啞啦還是聾了，叫紫嫣跟我說話!妳他媽的改什麼電話號碼!妳知道這幾天我打了多少通電話。』

紫嫣恨透了父親這種對待狗似的語氣吼著母親，她停約十秒鐘然後冷冷的對父親說。

『紫嫣死了！』說完立刻掛上電話。

對!母親死了，過去那個紫嫣也死了。

『喂!喂...』電話那端一個叱吒商場的老將頓時變成了化石，他僵住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