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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終點的旅程
徐超斌寫於 2012年10月27日16:14 ·
2012年9月19日正是我重生6年的大日子!當晚零晨一點鐘,我一如6年前一樣坐在急診值班室裡休息,心底深深嘆息著:6年了呀!雖然對於自己身體的殘缺不再感到悲傷失落,但回想起那個頹然倒下的夜晚,心中還是會隱隱作痛!慶幸的是這些年來,我從沒有一刻自憐自艾、痛苦悔恨!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走了過來。 南迴醫院的夢想藍圖原本是隱藏在我內心深處的理想,也是我肩上責無旁貸的使命,因媒體和網路的傳遞,最近在社會上被討論的非常熱烈,也引起了極大的迴響,回首過往的人生,在三十九歲那年病倒,表面上看起來是殘酷而沉重的打擊,但更深一層的涵意是— 打從我出生以來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倒下那一刻而準備!
一九六七年,我出生在台東偏遠山區的原住民部落,在那個年代,後山地區的醫生極度缺乏,沒有現代醫療的照護,部落族人生病時大多還仰賴傳統的巫醫,童年時代,外婆就是部落非常有名的巫師,小時候外婆就經常帶著我一起外出巡診,當時親眼目睹許多原本奄奄一息的病人,在經過外婆的作法後,神奇般地好轉起來,當時小小的心靈深感震憾,對傳統醫學的療效非常好奇,也對生命的奧秘充滿尊敬,於是悄悄埋下未來行醫的種子。 1974年,那年我7歲,年僅4歲的二妹因為就醫路迢迢不幸離世,在無盡的夜色中,我信誓旦旦地發下了將來要當醫生的宏願。1987年,我順利進入台北醫學院就讀,在醫學院念書期間,我不斷提醒自己未來習醫有成後,千萬不能忘了回鄉服務的初衷,因為我知道遠在東海岸家鄉夜晚的燈火下有無數殷殷期盼的眼神,從此我將醫生這個行業視為我與生俱來的使命,而不僅僅是一份工作而已。1997年6月,我選擇了台南奇美醫院急診醫學科行醫,為將來返鄉之路作準備,在擔任住院醫師期間,我比別人更加倍努力學習如何當一位優秀的醫師,更在忙碌的工作中用心觀察醫護及醫病之間互動的關係,體會視病猶親的精神,我始終認為護理人員是我從事醫療工作的最得力幫手,病人更是在背後推動我最終成為急診大醫師的真正導師。
2002年6月,我實現最初的承諾回到了這個全台灣本島最偏遠的醫療荒漠,發覺鄉親能擁有的醫療照護和三十五年前我離開部落時的情況並沒有多大的轉變,親眼目賭家鄉醫療資源極端落後的現狀內心非常震憾!也深感疑惑:居住在這裡的人群同樣每月在繳健保費,為什麼不能和都市人一樣享有同等的醫療照顧?於是我暗暗發誓終其我一生都要盡我所能地實現醫療照護的公平與正義。從此我的生活就在改善南迴公路的醫療生態的奔忙中度過。然而,建立一個穩賠不賺的南迴醫院,就當時的現實狀態而言,根本是個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因此我首先提出了大武急救站的構想,儘管外界多不看好,我依舊埋首努力於自己的理想。 2006年3月,大武急救站的成立完成了我第一步的夢想,欣喜之餘,我仍沒忘記南迴醫院的願景,當年一個月超過四百個小時的工作,我自認自己是全台灣最屌的超人醫師。只是萬萬沒想到,同年九月,我的身體終於不堪負荷而倒了下來。沉寂了大半年,拖著殘缺不全的身體重回工作崗位,原以為自己已不再勇敢追夢,南迴醫院終將淪為南柯一夢。白天我只默默專注於替病人解除病痛以及撫慰心靈的工作中,面對這許多始終對我不離不棄又深深信賴我的病人,兼具醫師與病患身份的我慢慢學會從全新的角度來看待醫療行為,漸漸體驗出醫療的真諦,於是在無數個午夜夢迴的深夜裡,我一鍵一鍵敲出自己的心情點滴。2010年初,勇敢不怕虧錢的寶瓶文化幫我出版了一本〝守護4141個心跳〞,造成了一點迴響,接著不斷有媒體前來採訪,眼見偏鄉醫療資源的問題逐漸受到關注,我深埋心底的夢想又再度重燃一絲希望,此時的我連行動都不太方便,更不再有超人般的體能,但看著病患依舊對我懷抱無限的信賴和依戀,我開始改口自稱為全國最帥的醫生,但是請別誤會,我的帥既不在外表五官,也不在內心深處,我的帥表現在每一個我所照顧的老人臉上綻放的笑容中,更在部落孩童未來展現的自信神采裡。
這幾年,台灣的醫病關係日漸惡化,醫療環境變差的結果,間接造成現代醫生不願再熱衷高風險的救命醫療,看著新聞媒體不斷傳出年輕醫師紛紛出走五大科及醫病互告的消息,我憂心忡忡!原本應該親密如一家人的醫生與病患之間的關係怎會演變成這樣?因為我知道內、外、婦、兒、急診五大皆空造成的嚴重影響,偏遠地區絕對首當其害。我沒有資格或立場去評論這些事,畢竟每個人都有選擇生活方式及表達自我的權利,但我看到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因追求自我利益而衝突爭執,因失去信任依靠而疏離敵視。然而在風雨飄搖的社會氛圍下,我依然默默照著自己的步伐,專心在照顧病人的健康以及關懷弱勢族群上。
「健康是身體的、心理的、社會的相對穩定狀態,而不僅僅是沒有疾病或虛弱現象而已。」但現今又有多少人還記得這個定義?我一直深信從事醫療的人不僅要懂得敬畏生命,更要尊重病人!前年底,我更跨越了醫師的工作範疇,成立南迴健康促進關懷服務協會,進行部落獨居老人的居家照護服務以及偏鄉學童的課後輔導工作,協會的一切資源和人力都是從零開始起步,所有的外援都完全靠我這張臉在網路上、在奔波的演講路途中一點一滴累積而來,連我自己都不敢想像,在如此艱困的環境下,協會能撐持多久?如今負責學童課後輔導的方舟教室已擴展至三個部落的六間教室,而協會照顧的獨居老人已超過七八十人次,明年更將跨足大武鄉,為更多貧苦無依的老人家在他們生命的垂幕之年帶來溫暖的關懷,在此我要深深鞠躬向一路走來適時提供金錢和物資協助我們推動工作的朋友們獻上我最誠摯的謝意與最崇高的敬意,你們無私的恩情,小弟我實在粉身難報。然而,我始終沒有忘記,我最終的目的和最深切的盼望是成立南迴醫院,建立東海岸南迴線醫療健康照護網,以完成全台灣醫療照護最後的一環,實現全人關懷的理想。
今年年中,在一次的電話採訪中,我不經意向媒體披露了我心中南迴醫院的夢想藍圖,經媒體大肆報導及網路轉載後,居然受到了廣大群眾的關心迴響,其中有提出不同看法的,有看衰前景的,也有負面攻擊的。當然,更多的是平凡市井小民的支持。對於那些批評指教的人士,我鞠躬致謝、虛心受教,而對於廣大的支持群眾,不論是個人或團體,小弟我只能熱淚盈眶地一再跪拜感謝大家的心意,一聲聲的加油,一句句的鼓勵,我永遠都會記在心裡。這一個月來,衛生所和協會辦公室都不斷響起關心詢問的電話,工作伙伴電話全接到手軟,更有許多人不遠千里跑來衛生所,只為能見我一面並親手獻上他們的心意。特別是一些平凡的家庭以及年幼的孩童寄來的發票和零錢,雖然金額不多,但捧在我手中,卻猶如千兩黃金般沉重,因為我知道那極可能是他們身上全部的零用錢。我滿心感激,也滿懷感動,但肩上卻感覺到了無比沉重的壓力,連天真無邪的孩童都期待著這個不可能的願望能實現。從此我知道,南迴醫院不再只是我一個人的夢想,它似乎已漸漸成了眾多庶民心中共同的盼望。
醫學是門人性化的科學,更是種不確定的藝術!不論自知與否,每個醫師都是哲學家,然而醫生的角色又像牧師和僧侶,不只要醫治病人的身體,更要照顧病人的心理和靈魂。在醫療科技日新月異的時代,這些年來新聞媒體卻不斷報導醫界的負面消息,我也看到了我白色巨塔的同袍因為社會輿論的不友善,開始抱怨社會大眾對醫療專業不夠尊重,對不甚明瞭的醫療行為動輒興訟、司法對醫護人員的判決不公、血汗醫院壓榨工時人力、健保局苛待醫師的醫療服務費用,我滿懷憂慮也滿腹狐疑︰醫療分科分工越精細的結果,難道造就了現代醫生的眼光越窄越短?我當然全力支持醫護人員該有合理的工時與待遇,也舉雙手贊成醫療行為應該去刑責化,更盼望社會大眾能理解任何醫療行為都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位醫生一生中不曾誤診過,除了極少數的特例,我也不認為有醫生會故意治不好甚至傷害病人,然而雖然只是偏遠山區的部落醫師,我要在此沉痛的吶喊︰台灣醫療體系的崩壞,難道都是由於大環境的因素造成?難道醫界都沒有任何的責任? 我個人認為造成醫療環境惡化的主要原因有三點,第一點是醫生本身的專業傲慢,要知道醫病之間永遠存在不平等的階級關係,醫生握有決定病患生死健康的大權,病人只能被動地接受醫生的指示安排檢查或治療,對醫生而言,不論開一張處方或做一項處置都只是依照自己的專業判斷去執行的例行性工作,然而對病人來說,任何的醫療行為都極可能是改變他未來生活命運的關鍵!我當然相信,台灣所有的角落都存在著仁心仁術的好醫生,但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在診間及病房裡高傲的面容與冰冷的對話,以及對病患的詢問顯現出不耐煩的態度。第二點是醫院管理者追求最大盈餘的無止盡慾望,我們常說醫療是良心的事業,但試問國內有那一家醫院真的不計較盈虧得失地用心在解除病人的病痛上?即便是宗教色彩濃厚的醫院也不例外!追逐盈利的結果是工作的績效壓力全被加諸在醫師身上,使得醫生們在開處方治療的同時,幾乎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教育病患正確的衛生保健常識,進而忘了“預防重於治療”的社會責任。為降低醫療成本,醫生和護士的合理工時被剝削而延長,體力被壓榨而枯竭,懸壺濟世的熱情更被消磨殆盡。我不是說醫療院所不能計算成本效益,然而將醫療行為過度商業化的結果,只會造就醫院為追求最大的收益,迫使醫師挑戰體能的極限看更多的病人、做更多的有檢查、執行更多的手術,間接使得病人能與醫生對話時間被嚴重壓縮,醫療品質自然也隨之下降,民眾因此對醫護人員失去信任與尊重,醫療環境當然日漸惡化。第三點是健保給付制度的不合時宜,全民健保在台灣實施多年,不可否認地,它的確為全國的民眾帶來了更好更便宜的醫療照護,但它論量計酬又包山包海的給付制度卻也隱藏了諸多的缺失與陷阱,又不時祭出一些缺乏彈性的規定,限制醫生的用藥和處置方式,使醫生們開立處方或執行診療工作時變得綁手綁腳,要知道醫學固然有一定的常理邏輯,它同時也是因時因地因人而異隨機調整的高創意藝術,同樣的疾病,不是每個病人都會表現出教科書上所載明的典型徵候,在治療上又需要醫生極富想像力的技巧。於是乎,救命又高風險的醫療行為沒有得到相對合理的保障,醫療費用反而浪費在許多非必要的醫療行為上,在在促使年輕的醫師從高風險的救命科別轉進高收入的醫美行列,確實已到了全面檢討的必要。有沒有另一種可能可以讓醫師在沒有外在的壓力和束縛下充分發揮自己的專才,多點時間和空間去關心病人,使醫療行為不再只是缺少溫情的制式化工作,而是更充滿人道關懷的人性化科學?!
醫學之父希波克拉提斯說:『哪裡有對人類的愛,哪裡就有對醫學的愛!』我既不是名醫,更不具有高度的醫學素養及高明的醫術,但身處台灣的邊陲、世界的盡頭,我仍要誠懇的請求所有的醫生們捫心自問,除了將醫療當工作外,你真的有把你的病人當成自己的家人看待嗎?有體會他們面對疾病時的心理掙扎與痛苦嗎?有關心他們的生活嗎?我深信唯有醫生們能放下身段,和病人站在一起,共同面對疾病的挑戰與磨難,同時多傾聽病人的心聲,體貼病人的需要,付出更多的愛和關懷,竭力讓醫療更具人性化,我們才能大聲地向廣大的群眾說明醫學是種不確定的藝術,醫生也是人而不是神,既不可能醫治所有的病痛,更不可能精準判斷病情的變化,我更深信唯有醫生視病猶親,病人才會視醫猶親,如此醫病一家親的夢想才得以實現,不是嗎?!也許有醫師會問:我都盡心為病人診治了,但病人家屬還是因不可避免的疏失告我怎麼辦?我的意思不是指這麼做絕對不會發生醫療糾紛,但至少能降到最少,凡事但求盡力就好。也一定會有醫護人員提出質疑:我已表現出極大的善意和親切感,病患還是對我的態度不滿,我有什麼辦法?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又豈有盡如人意的美事?只要對得起自己就好!每當有病人因我偶爾顯露的疲態不耐而抱怨時,我總會問自己真的沒做好嗎?如果有,下次注意就好,如果沒有,心理也會坦然不去計較。我們都是凡人,誰沒有疲勞的時候?誰沒有情緒的起伏? 十年來,我不斷在思考,除了追求最新穎的醫學知識,開創更先進的醫療技術外,醫學還有沒有其他的可能?如今,只剩右手右腳的我依然日日奔馳在南迴公路的鄉間田野,在奔波的路途中我常會想起,自醫學之父希波克拉提斯之後,醫學界最廣為世人所知及尊敬的人物應該是人稱「非洲聖人」、「叢林醫生」的艾伯特.史懷哲醫師了,然而史懷哲的偉大並非是他擁有驚人的醫學發現或精湛的醫術,而在於他用生命去體現尊重生命的人道關懷精神。他曾說︰「我的生命對我來說充滿了意義,我身旁的這些生命也一定有相當的意義。如果我要別人尊重我的生命,那麼我一定也必須尊重其他的生命。」
如果我們一昧跟隨都市醫院的經營模式,那在偏遠的東海岸南迴線蓋一間設備完善的醫院根本只是癡人說夢的囈語。我夢想中的南迴醫院,是顛覆傳統醫院的經營模式,因為是完全不計較盈虧的穩賠錢醫院,所以政府不會做,財團更不願做,我唯一的依靠是來自一般庶民的長期小額捐款,由於只是一間小型的平民醫院,它或許買不起昂貴精密的儀器設備,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至少它可以滿足身處醫療荒漠的南迴鄉親最基本的醫療需求— 免於生病無依的恐懼!它更是一個溫暖的空間,愛與關懷是基本的配備,在這裡醫護人員沒有業績的壓力,也沒有龐大的工作量,只有合理的工時與保障的薪資,在良好的工作環境下,使他們有更多的時間去關心病人的心靈和生活,讓每一個前來祈求醫治的病體,不僅能解除病痛,更能獲得心理的撫慰。我心目中的南迴醫院,更深一層的願景是創造一個友善合諧的醫療環境,在那個空間裡,醫療的行為不再只是冷冰冰的規律流程,而是充滿人性的對話過程,醫病之間親如家人朋友般地互信互愛。
萬物生命最終必將走向死亡,再健康的生活方式或再高明精進的醫術,也無法阻止老化的過程以及死亡的降臨,然而生命與生命的接觸,卻是一條沒有終點的學習旅程,在這條沒有終點的道路上,愛是唯一不變的真理。我認為,人活在世上追求的最終極目標是—『活得快樂、死得善終!』誰不希望活著的時候能多一分快樂?當死亡來臨時,能安詳離開人世?
「生活的目的在追求自身的幸福和快樂,生命的意義是在別人的苦難上看見自己的責任與使命。」對世界而言,每個生命都是一份珍貴的禮物,理應受到平等的對待和照顧,不該有貧富貴賤或居住區域的分別。我燃燒自己全部的生命,只為能換來社會大眾能開始抬起頭來對著身旁四周或偏遠地區的弱勢族群多望一眼、多關心一些。南迴醫院不僅僅是一間醫院,更是一個理念,一份願景。單看短短十年二十年,它只是一間不斷虧損燃燒金錢的無底洞,但如果我們把時間的軸距拉長,看得更深更遠,南迴醫院若能成功生存,它的經營模式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懷互動,將來能在全世界的各個角落複製下去,那會是多麼巨大的正面能量,屆時對於我們的後世子孫而言,『活得快樂、死得善終』將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因此可以這麼說,南迴醫院絕不是終點,而是起點。與其說我是募款,不如說我真正想募集的是隱藏在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愛和關懷。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我深深明白這是一條無比艱辛而漫長的道路,也許我離開人世那一刻仍看不見盡頭的標的,但我依然無怨無悔地拖著殘缺不全的身體,一肩扛起這個不可能的任務,因為我知道在路的那一頭絕對會出現另一個人,從我倒下去的那一點開始,繼續走完這條沒有終點的旅程。
我始終相信—『愛,不是我們要去的方向,而是我們出發的地方!』
部落醫師 徐超斌 2012年10月于台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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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