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放暑假時,曾突發異想要試試「遛龜」,沒料到一放到草地上,他們就三步併成兩步,急急忙忙要找陰暗處躲起來……
蘇春敏畫作〈泮池之龜〉。 圖/蘇春敏 |
台南孔廟半圓形的泮池裡有塊大石頭,兒時的記憶裡即有烏龜棲居其上。眼前但見龜綠水綠,石上青苔綠,畫起來倒像是尋寶謎題,何處是石?何處是龜?
我也曾養過兩隻像泮池裡的,耳邊有橘紋的烏龜。
一男一女,剛來我們家時,只有幾公分長,安置在窗台的水盆裡。男生的雙眼旁邊有道橘紅色的斑紋,龜殼青綠,膽子大,好動。女生沒有橘紅斑紋,個性膽怯,龜殼顏色深綠。我們稱呼他們:達文西和蒙娜麗莎。
窗台的陽光充足,他們常趴在盆裡的假山高處,將四肢直直地伸展開來,享受暖陽,看起來怡然閒適。冬天睡大覺。春天換新裝,龜殼上一層薄薄的、半透明像指甲的甲質,順著龜殼上的六邊形剝落。每次的剝落意味著他們的成長。
長到十幾公分長,舊居太侷促,幫他們喬遷到院子的大盆子。有一年夏天,還特地去買了一個大約兩公尺直徑的塑膠盆讓牠們可以游水。盆底很容易長青苔,擔心孳生細菌,每隔一天就得蹲在地上彎腰洗刷水盆,每每不禁自問:所為何來呀?
孩子放暑假時,曾突發異想要試試「遛龜」,沒料到一放到草地上,他們就三步併成兩步,急急忙忙要找陰暗處躲起來。
過了八個夏天,從小盆換大盆到特大盆,數不清洗刷過幾次盆、換過幾次水?一個深秋的清晨,赫然發現達文西不在盆子裡,只剩蒙娜麗莎。趕緊埋頭在院子做地毯式搜尋,草叢、落葉堆、角落一一翻遍,卻尋不著他的蹤影。心裡記掛著,此後家人沒事就會到院子低著頭尋尋覓覓。
隔了五個月,又是春天,4月18日,居然在院子的水泥地上看到達文西,他還活著!正緩緩地爬著。
那時我想,反正盆子已關不住他,既然他可以自己野外求生,何不順他的意,讓他自由?我就沒伸手去捉他回來,趕緊拿攝影機拍下他緩緩爬向樹叢的畫面,po上臉書分享喜悅。
一個多月之後,上大學的女兒也放暑假回來了。6月5日星期天的早晨,全家人都在家。正要出去拿報紙時,赫然見到達文西就趴在圍牆的柵欄旁邊,以前遍尋不著,現在怎會如此明目張膽地趴在一眼就可看到的地方?可是,他一動也不動,再看,他的兩眼凹陷,完了!心沉了,鼻酸了,眼熱淚濕了。
兒子漲紅著臉,紅著眼,大聲問:「你那時候怎不把他捉起來?他就不會死了。」先生說還是試試看,把他放在水盆裡。結果,他就是不動地浮在水面上。在院子裡挑了個僻靜的地點,開始挖洞。這時,至少十年不曾來訪的鄰居曾先生忽然來到我們的圍牆柵欄邊,他說有事要來問我家先生,得知我們正在準備烏龜的葬禮,他說他可以幫往生的烏龜助念兩遍〈往生咒〉(曾先生是安寧病房的長期義工)。他就蹲在水盆邊對著漂浮不動的達文西默念,臨走時還說入土為安是好的, 還交代我們要節哀,讓往生者沒有牽掛,好好走。
至今,我仍覺得那是個不可思議的巧合。
達文西走了之後,蒙娜麗莎落落寡歡,她也逃家,一向膽怯的她居然爬行到五十公尺之外。鄰居認得她,把她放在水桶裡送回來。後來,我回台灣時,兒子在電話中說蒙娜麗莎不知去向。
我沒親眼見到蒙娜麗莎的離去。我寧願相信,這一次她真的穿越了所有的障礙,爬到了鄰近的小溪,得到了她終生企盼的自由和快樂。
愛是應該順著他們的意願呢?還是幫他們選擇安全的、免於災難的生活方式?
隔年兒子申請大學,達文西的生死大問出現在他的自述文章裡,他自問:是要囿於熟悉安適?抑是走向未知,盡心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