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張敦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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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6.17 03:2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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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的佛堂有一雙筊杯。小時候媽在佛壇前虔誠擲筊,一旁的我看鮮紅的筊杯在空中旋飛翻落,總不禁想:那麼多的列祖列宗和佛菩薩,到底誰來回答我們呢?
原來那不是我。
一直以來,我能做的只是把自己放在一旁,看那兩只筊杯在地上叮叮咚咚代替我言語和決定。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我還是想住在這裡。儘管在這住著,生活也已不是過去的多彩多姿、也沒有彼此的嘻笑怒罵,甚至──難免,如果必須承認的話──是帶著許多乏味的。無聊時,我也會幻想跟你們一樣按時吃早中晚三餐、每天至少洗一次澡、在太陽下山後睡滿六至八小時的覺把時光用罄,假裝世界依然規律,太陽依舊起落、四季依舊冷熱,甚至藉眼前不同的景象嘗試把每件還記得的事都再做過一遍:喝水、穿外套、洗臉、吹電扇、咳嗽、擤鼻涕……企圖透過這些舉動喚醒一絲絲過去的感官。
但徒勞無功。除眼耳所及,來自外在的一切感知好似都已隨著筊杯的摔落,一同碎去。
累了的話便什麼也不做了。我會坐在神桌的牌位上,雙眼直視前方愣愣地待上一整天。偶爾也喜歡跑出來待在電視機旁的書櫃,我可以在那上頭一遍遍溫習你們的日常。妹妳還是會在爸媽都出門後,偷偷從書房跑出來看電視;媽在爸和妹分別去上班上課後,還是習慣一個人靜靜坐著,挑晚餐要用的菜,看書、念佛;爸因為工作奔波因此較少出現在家裡了,但你笑的樣子一直沒變,那是我現在少數還能溫存的過去。
逢年過節,一家三口立在神桌前,無論是你們手拿香炷的神情,或媽持筊杯時虔誠的祈語,有時我也能片段地感受到你們身上的真實。爸和妹不在家時,媽也經常獨自拿著筊杯在佛壇前向我娓娓訴說,只要一說,往往至少都得花上一時半刻;無法阻止的我懸著一顆心站在一旁,每當她問候完,而我看著筊杯雙雙摔上瓷磚發出鏗鏘的聲響──那樣短暫、一回頭的剎那,美好並且殘廢。是那樣的殘廢,零碎、片段地留住了我,使我不願抽身。掙扎之際,每每想起離開後,神桌上我的牌位就會只剩一個空殼木頭,再想起你們祭拜的樣子,我又因此不忍了起來。我是為記憶與那些殘斷的片刻而留下。
悚然的是,當日子過去夠長一段時間,我才發現自己對這世界移轉的麻木竟已到快無法察覺任何變化的程度。甚至我必須透過你們的眼睛和身體,才能在家裡請人重新粉刷時,注意到牆上的白漆又掉了幾處;在妹刷地板時發現廚房瓷磚又多了幾個不起眼的坑疤;發黃的廁所馬桶又被媽用一整下午的生命磨洗、再度亮白如初時,我才意識到時光又無聲走過好幾個月云云。剩餘的變化要不快得對我沒有任何意義,要不就慢得根本無力察覺。比如爸的老去。
繼我之後,是爸先走的。
或許因為他臉上總帶著笑容,或者身上幽默的個性,讓我對他的印像一直停在很小的時候:那個總讓我穿他特大號皮鞋、陪我一起討論電視卡通的爸。稍長之後,我開始忙碌自己的課業與生活,較少有機會同他談天說地,但他也能自得其樂,經常自己出門慢跑,或帶媽兩個人去爬山;因為這些歡樂和生氣,竟讓我從來沒仔細去看一看他不斷老去的樣子:從斑白的頭髮、老化的牙齒,到微笑時漸顯吃力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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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上沒有絢麗的花車或者歌唱隊,只有媽和妹,還有幾家比較近的親戚。我是到了那天才知道死人與死人是沒法相遇的,從生理被斷定死亡那一刻起,爸的身體從頭到尾只是靜靜躺著,直到進棺、焚化,我看不見他的靈魂從裡面出來;原以為終於可以再跟他說說話,盼啊盼的,盼到次日、頭七甚至其他一切儀式都一一落幕,我終於放棄。一心一沙,一娑婆。我們各自被囚禁在不同的次元裡──死人與死人的距離,比死人與活人更遠。當下我突然想起心理學有個說法,認為情緒是經由事件刺激和生理反應的交互作用,在大腦內互相激發出來的。我現在懂那個意思了。那是當你非常非常悲傷,卻連一點鼻酸都無法擠出來時,那種荒謬、背棄與失落。
我仍不忍遺忘。
待爸的事處理妥當後又過了幾年,家裡開始出現一些陌生的新面孔。妹換了幾次男友、最後結婚,接著媽有了一個孫子兩個孫子,一些未經風霜、新穎、乾淨且吹彈可破的臉蛋,成天在小小的家中來回走動跑跳,於是幾個大人忙碌張羅之餘,也經常沉浸在一種新生的喜悅之中。
看著這個家再度長出蓬勃生氣之餘,我也曾幻想,要是那時喝了孟婆湯,現在我也可以是這一張張新面孔的其中一只。世人對孟婆總有很多猜測,大部分把她跟失去、遺忘這類東西聯想在一起,於是感到深不可測,神祕中帶著點惡氣似的。其實孟婆很好,她就只是那種你會在任何一個社區或街角遇到,推著菜籃跟你招呼、問你吃飽沒有的老奶奶。在接過孟婆湯時,彷彿只消她拍拍你的肩、對你慈祥一笑,此去你就可以無比的安心自在。要面對的不是孟婆,是遺忘本身。自千萬繁華裡擺渡而來的我們自己。
我選擇記憶。
妹的大兒子上小學那年,媽病了。爸還在的時候,經常陪媽一起去爬山,爸走了之後沒人帶媽,媽自己又不會騎機車,出門的機會自然就少,經常一個人悶在家裡,只能偶爾騎腳踏車去附近四處晃晃,加上飲食經常不固定,關節終究出了問題,漸漸影響生活起居。妹開始也察覺媽走路比過去慢了許多,看上去總顯得十分吃力,好幾次妹要帶媽去看醫生,媽卻一再推辭,最後一方面真捱不過疼痛,一方面也不願見妹一直操心下去,便乖乖上醫院求診,但幾次下來,膝蓋的不適卻也依然時好時壞,總沒個說法。
我想起自己過去也曾陪媽跑過幾趟醫院。那時是胃痛,醫院裡人多,坐在診間外的長椅上一排隊就是一兩個小時,我總帶著一本書在空檔裡翻著看,媽的臉色蒼白,問她還好嗎她回說好,我把臉埋在書中,心裡輪轉似地想對她多說些什麼,卻也一時無語。感覺媽好似總能靜靜凝視許多生命的當下,而我在她身旁,感覺得到她羸弱的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生滅一般,卻怎麼也打撈不到。
三個月過去,膝蓋依然沒有什麼明顯的起色,媽也就索性不去醫院,就只待在家裡打坐、看書、念佛。
「心靜就好了。」她淡淡地說。
從那時起,妹便經常過著在三地來回奔波的日子──在自己家中處理家務、去小學接大兒子,還得回舊家照顧媽。妹本來在一間小公司做文書工作,不久便辭了,幸虧家中還有老公支持著,生活是辛苦了點,還過得下去。她每周二四六都回舊家看媽、陪媽聊聊天,聊至深處,有時也因媽主動談及後事話題而跟媽起口角。妹的嘴巴從小管不住,平時便不忌口,到情緒上頭說起話來更是毫無禁忌,是個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女孩;看著妹從小長大到現在,媽吵歸吵,也沒什麼打從心底不開心,若偶爾真有些在乎,一天兩天,媽也總能令自己忘記。
媽媽靜靜回到佛堂裡坐著那安然的樣子,我看著看著,恍若回到還沒上小學前的下午。午覺醒來,看不到媽,便躡手躡腳往佛堂踮去,從牆邊悄悄探出半顆頭,想看看媽在做什麼。陽光從落地窗外灑進,她會坐在那些錯落的光線裡,身上被映得一明一暗的,臉上安靜的神情就同現在一樣,數十年如一日。
簡單跟妹討論過幾次後,媽選了一日,請那間熟識的佛寺師父,簡單將我和爸的牌位合了爐,將骨灰併進寺裡的祖先牌位。小的時候,年年中元媽都帶我到那間佛寺誦經普渡,當時只覺得中元熱鬧,家裡少買零食,佛寺普渡結束後又有許多餅乾糖果可拿,好不開心;此外,中元對當時太過年幼的我來說,似乎沒什麼特別的意義。
合爐那日一整天的行程事先已安排好,媽、妹與妹夫幾個人按部就班地來,從初始的準備忙到向晚尾聲,每個人不免還是有了些微的倦意。待一切妥當後,妹和妹夫本要順路載媽回去,但媽執意留在佛寺裡,妹勸阻不過,也只得依她。
妹離去後,媽隻身形影在空盪盪的大廳,雙手合十地站著,自高處看去,此刻她的身影比起在家中的樣子又更加渺小。我想起她常在家中佛壇前,對我的牌位說話擲筊的神情;此刻的她臉上少了一份安然,燈光輕輕地掉落,是媽混著慈愛的悲傷。空氣寧靜得容不下一根針,媽的身形像尊內裡碎去、外表卻強未崩散的琉璃。
這一站,靜靜地竟也是兩三個小時。
我在一旁默默地陪著媽,又想起過去在醫院裡陪她的時光;這麼久了,我還是不知道該對媽說些什麼,壅塞的話語鯁在胸口像一塊燙熱的瘀青,久久無法散去。忘記這沉默持續了多久,待回過神一轉頭,才發現媽紅紅的眼眶,不知何時已滋潤了一片,表面上神情儘管安詳,卻感覺得到安詳底下,那股隱約而不願透露,甚而不願承認的苦意。我從極近的距離注視著媽熟悉的側臉,她頰上那兩行淚將此時此刻,連同過去手持筊杯在佛壇前對我說話問暖的神情,一起燙熱地刺上心頭,感覺痛而不忍觸及。
終究我們能做的,都只是把自己放在一旁,靜看生命獨自起落的模樣。
媽也走了之後,妹便把舊家便宜租了,數十載間熟識的親故紛紛離散,我的名字很快便從這個世界褪去,像壁癌上兀自剝落的一塊白漆。
中元成了每年最怕,也最期盼的日子。
鬼看不見鬼,這時節對陰界非但一點也不熱鬧,反而恐懼;當自己仍一個人孤伶伶吃著香爐前經加持而得以入口的飲料零食──味道與在陽間的記憶大相逕庭,淡而燥口──比對陽世間的眾生在廟裡熱鬧地穿梭來往,我像是在看幅會動的〈清明上河圖〉,畫面裡兀自熱鬧到極點,卻毫不向你吭聲。寂靜而狂歡,肅穆而淫樂。
妹在世時,我總刻意避開這樣痛苦的場景。每逢中元便偷溜到妹家裡躲著,不打擾她,靜靜地待至十五過後便乖乖回去。妹剛走那年,我下定決心不再得寸進尺地往妹夫或他們兒女的地方去,無處可躲下,這些人海便第一次成為我被迫要面對的集體恐怖。街道上狗吠嬰啼,面對廟裡頭如山的牌位,大人們臉上各自陳列著喜怒哀樂不同的表情,串在一起便恰是幅浮世眾生的荒誕縮影。燒香的煙濃得像霧,廟裡頭筊杯摔落的聲響像中毒了一般,比平時頻繁千百倍地、轟隆隆地亂響,晚上人潮散去後,那些餘音便一次次浮現家中佛壇前,媽媽虔誠說話的神情。
在每每以為可以放心離去之際,就是那個聲音,令我一次次不得不再次想起過去的種種。
白天寺廟的喧鬧,逼得我整日都陷在一種無底的焦躁之中,廟裡待得受不了便跑到街上,但那股聲音穿過重重喧囂,細細、遠遠地傳進耳朵,迴盪在腦海便百萬蜂鳴一般,無處可逃;到了晚上,這股痛苦與灼熱冷卻下來後,人潮與喧囂全都沉澱,城市在黑暗裡開始反芻,一片寂靜中浮上心頭的又是另一股不捨,空谷跫音般在空盪盪的心頭來回踩踏。
這麼久之後,不知他們轉世沒有?七月陰氣重,處處亡靈使得陽氣無法盛起,多少加重鬼與鬼間的感知,儘管我自知不能看見,也期盼多少能夠對他們有所感應;如果已回到陽間從頭來過,人來人往間,不知我認不認得出來。
每次想到這,看著人海裡一張張載浮載沉的臉孔,我自問如果我也走了,還能重新在這片人海中找到爸、媽與妹這樣的歸屬嗎?問題如一口鐘在心裡沉沉地吊著,我不忍卒答。
拖著這份記憶,年年中元,面對陌生人海,我仍害怕自己隻身的存在。
我開始不斷地走,走得離佛寺越遠越好,希望能在異地邂逅熟悉的親故,一直遠到與佛寺的距離迫使我的魂魄漸漸消散,才不得不掉頭。隔年,我深信去年只是起步的考驗,這次便能遇上久違的家人,結果再度落空。後來的五年,我學起金身的大佛盤腿靜坐,想藉此減些雜念,結果越坐越煩。對世界漸漸麻木,日子空盪盪像寫不上鉛筆字的玻璃。十年後某個中元發了瘋地在廟裡猛吃,直到食物從胃一路飽到咽口,整個人要從中斷成兩段一般,太過痛苦於是痛哭流涕,不能自已。接下來無數個年頭試著以頭四處衝撞,無法觸及任何物品之餘,一心期盼陽世哪樣東西能偶然撞得我痛徹骨髓,好擊落心中那股失控的眷想。坐擁一身虛無縹緲的輪廓與記憶,義無反顧地穿過無數人與物件,我忘記時間、空間地不斷重複衝刺,直到一股腦撞上不知第幾個荒涼的年頭。
停止一切,我看著這個陌生的自己。一塊盡情碎去的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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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記不得爸、媽和妹的種種了。
記憶一面莫之能禦地褪去之際,媽獨自站在佛堂大廳的身影依然常浮出腦海,偶爾還看見她那雙濕潤的眼睛。時間悄悄將世界磨出陌生的樣貌,我已無力,也無處尋找日益殘敗的記憶。成天呆坐在佛壇上看香煙繚繞,對對男女、代代家庭連番而至,筊杯在地上叮叮咚咚解答他們的疑惑。
很久很久以後的某個時刻,當連媽獨自站在大廳的那個身影都已開始漸漸模糊之時,我再也記不起任何生前的事物。一身狼狽的我再度看向不斷重複飛起、墜落的筊杯,心中有股餘燼緩緩兀自滅去。
那是個豔陽高照的夏日,電線桿上成群的麻雀吱啾不止,熱柏油蒸氣間穿梭的男女各自滑著最新款的智慧型手機。我想再對自己說些什麼,卻已因失去過去,無可傾訴。廟裡頭,一對善男信女在牌位前喃喃祈語,我緩緩晃到神壇坐在金身佛像身旁,待女人祈禱畢雙手一舉,那雙鮮紅、飽滿而平靜的筊杯便在我的眼裡,一擲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