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朋友嚇得倒退一步，說：「我們男人都不敢來看了。」而我張開雙臂歡迎他們，一定要來，看了這四齣戲才更瞭解女人……

當我把《王魁負桂英》、《鶯鶯西廂記》、《包公鍘美案》、《雷劈張繼保》四部戲，組合成「秋後算帳、譴責負心」的主題，當作十一月初國光劇團的傳統京劇時，男性朋友嚇得倒退一步，說：「我們男人都不敢來看了。」而我張開雙臂歡迎他們，一定要來，看了這四齣戲才更了解女人。不僅劇中女性的情思足以細細體察，就連女演員各自的情感體驗，也與劇中女子交互滲透呢。

一《王魁負桂英》

黃宇琳(左)、汪勝光主演《王魁負桂英》。 圖／國光劇團提供

《王魁負桂英》是郭小莊的代表作，將由「京劇小天后」黃宇琳主演。

宇琳曾說，決定她一生的人，是郭小莊。她們認識嗎？當然不，兩代人嘛。而幼年的宇琳看了小莊的紅娘，一襲紅衣、一捻細腰，穿梭在張生鶯鶯之間，真是美呀！宇琳當下著迷，就這麼下了決心學京劇，進劇校練功一點都不覺得苦，因為有個美的境界在召喚著她。因此當我邀她演出小莊成名作，她興奮得直點頭。新婚還不滿一周，卸下婚紗，就揮舞著水袖上了排練場。

桂英是個已婚妓女。這是很奇怪的身分，仍是妓院頭牌，不過已不做生意，只專心等上京趕考的王魁回來接她。沒想到等來等去，等到了一紙休書，眾家姊妹以為是情書，恭賀她飛上枝頭作鳳凰，當上了狀元夫人。

這麼一個普通故事，竟因俞大綱教授的文詞而顯出了獨特品格，超越了「情緒的抒發」而提升至「情感境界」的營造。

詞學名家葉嘉瑩先生在賞析詩詞時曾提出「情感境界」，當一首詞寫出的不僅是一己的情感經歷，更能因文字質地與內涵的深美，而給予讀者整個生命的感慨與啟發時，「情感境界」於焉成形。《王魁負桂英》給我的感受正是如此，尤其是桂英接休書後的梳妝訣院，情境已從相思愛情中超拔，成為生命品格的映照。

姊妹們歡天喜地，爭著為狀元夫人梳妝打扮，而萬念俱灰的桂英，在眾人面前強展笑顏，努力撐住一己之尊嚴，一面菱花，交相鏡照的是姊妹的欣羨歡喜與桂英的吞冰嚥雪。已知被休棄的桂英，猶自簪花坐對明鏡，整飭嚴妝，以絕美之姿走向死亡。美麗與哀愁對比，這是「和淚試嚴妝」的詩詞意境，更是「從今不復夢承恩，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的生命境界。

盛裝的桂英一人走向海神廟，淒控曾見證過誓言的海神為何不為她作主。海神無言，只聽見陣陣秋濤。她明白了，原來陰陽相隔，冤屈難推。於是，解下腰巾，懸樑赴幽冥，向陰間問神明。死亡並不是悲痛的終結，而是進一步的追尋。一縷幽魂悠悠忽忽尋尋覓覓，來到狀元府，探問人間是否仍有一絲真情？

既然是情探而非活捉，冥路鬼步便由淒厲轉為哀感頑豔。一抹春風百劫身，飄零孤獨。

郭小莊這戲能成為代表作，是因為她不只用嗓子唱，更投入了整個生命。

而這終究是俞大綱教授四十年前的劇本，近半世紀後，人情已不同於往昔，宇琳卻對我說，無論時代怎麼改變，她堅信這份執著，情感其實是信念，「縱然埋骨成灰燼，難遣人間未了情」，她願進入桂英的靈魂深處。

宇琳在復興劇校時期便已主演大戲，畢業後在台北新劇團得到辜懷群和李寶春老師的磨練打造，早成大器，連顧正秋大師都願意教她。這兩年國光劇團也為她量身打造《百花公主》《春草闖堂》，大家都把台灣京劇的未來寄託在她身上，宇琳肩負著傳承重任，一齣《王魁負桂英》，是關鍵。

二《鶯鶯西廂記》

《鶯鶯西廂記》由魏海敏主演。這些年我們為海敏在「新京劇」舞台上設計了一個又一個鮮活人物，性格多元，辣的狠的居多，而當我規畫京劇的傳統戲時，總想讓她回歸本色，以溫婉之姿唱唱本工青衣。這回她演崔鶯鶯，張君瑞是溫宇航。

這故事最初出現於唐人小說，在普救寺熱烈追求鶯鶯的張君瑞，高中後竟負心絕情。一般對西廂的團圓印象，其實是後來文學家的想像。京劇有兩個版本，先流行的是荀慧生的《紅娘》，小丫頭縱橫全場，活潑俏麗又嫵媚重情義，鶯鶯別說沒什麼唱念，連衣服都穿得比紅娘寒酸。京劇一向是「角兒的藝術」，主角既是紅娘，鶯鶯便是「二旦」，觀眾根本不注意她，直到1960年代，田漢才另編以鶯鶯為主的《西廂記》，成為張(君秋)派名劇。不過田漢的關注點並不在愛情，他筆下的鶯鶯，一出場便以花木蘭自比，感嘆「滿目烽煙」，劇作家的感時憂國竟然加在鶯鶯身上，我修編時自不願保留。而我特喜歡越劇西廂，人情細膩、人物生動，錢惠麗、方亞芬、張詠梅三人組合，讓人滿心歡喜，浙江小百花茅威濤的張生更獨樹一幟，這次我修編時希望能鎔鑄各方精華。「譴責負心」在此可作兩面觀照，戲演到長亭送別戛然而止，觀眾思緒若連結到唐人小說，負心漢便是張生；如果觀眾習慣性的想像高中團圓，那麼還是有個負心背義的人物：崔老夫人。

而我想推出西廂，其實一箭三鵰，除了為魏海敏和小生溫宇航打造之外，朱勝麗更是紅娘的最佳人選。朱勝麗傳統中透出現代感，能在俏麗的花旦做表裡流露一絲清冷疏離，眉眼之間似嘲弄，又似睥睨，嘲弄的是對方、也是自身；睥睨的是世態、更是人情。這樣的氣質在現代劇場裡非常受用，所以她是「跨界」要角，近期朱宗慶打擊樂與國光合作的《木蘭》以及小劇場《青春謝幕》，她都是當然人選。這樣的遊走穿梭身影，或可為傳書遞柬的紅娘創造不一樣的面貌。

三《包公鍘美案》

劉海苑(左)、鄒慈愛主演《包公鍘美案》。 圖／國光劇團提供

第三位負心漢是鼎鼎大名的陳世美。包公鍘陳世美流傳已久，這回的特色是一台女生，秦香蓮、陳世美、包公，全是女生。陳世美由女老生鄒慈愛飾演，包公特別邀到天津京劇院的女花臉劉嘉欣。我從沒看過她的戲，只是上網亂點，被這名字吸引，先以為是港星美女，點進去看了一段她榮獲青年京劇大賽花臉組冠軍的實況，又找了一段便妝清唱，確定不是港星，但一樣美麗，當下就決定邀請她來台開鍘。京劇就是這麼神奇，嗓音決定演藝方向，台上台下可以跨越性別。

秦香蓮由劉海苑飾演。苑兒為人性情極好，曾拜過張君秋為師，正宗張派。秦香蓮最適合她，一句「殺了人的天」石破天驚，催逼全場噴淚。當人間失去公平正義時，無助的百姓只有求告於天，這一句近乎全民呼聲。

萬紅叢中一點綠是國光當家老生唐文華的王丞相，這一原由馬連良扮演的角色給全劇增添幽默，堪稱神來之筆，表演亮點。

四《雷劈張繼保》

《雷劈張繼保》的負心和愛情無關，是被抱養的兒子絕情棄養，逼死二老。清代的大學問家焦循在書裡所說，村中人觀此劇無不切齒痛罵的，就是這齣《清風亭》，又名《天雷報》。這是傳統名劇，但重新檢視劇本，我有點嚥不下原來的關鍵詞句。例如，當養父母對養子強調「養育之恩」時，我總忍不住細細修掉「恩」字，轉而強調「父子之情、天倫之樂」；又如，當落魄的二老對高中狀元的養子懇求「你有吃不了的殘茶剩飯，賞我幾口」時，我也總被卡到，忍不住改為「不要你的殘茶剩飯，只要一家三口常相伴」。這些細膩的情感掌握，讓我修編得很辛苦，不過我很樂意這樣做，表演遵照傳統，劇場形式也是傳統，但情感較能和現代接軌，這是我所追求的「戲曲現代化」。我特別花心血的還有王耀星飾演的張繼保生母，家中小妾，可憐女子，但我不想把她處理成無辜受迫害者。她為了彌補兒子十三年的貧困，竟認同兒子攀附富貴，認有權勢的大娘為母親。這錯誤的價值觀，不僅使她自苦早逝，也間接成為張繼保後來棄養義父母的幫兇。張繼保對生母的遭遇也有所察覺，但為了富貴前程，他狠心「斬斷前塵拋過往，迎著朝陽奔前方」。這些情感已經不再傳統，但我希望這戲能演出「老味」，感謝唐文華能體會這些傳統與現代之間「純屬劇本情思、非關劇場形式」的差異，我相信這會是他最新一部代表作。

國光的傳統戲為什麼都要在「主題」的統合下呈現呢？這是我對京劇「文學化」的主張。京劇固然是「角兒的藝術」，但我希望觀眾能多注意劇本的文學價值，主題的點示有時是一種提醒指引，「秋後算帳、譴責負心」提醒我們觀察古人用什麼態度來面對情感的背叛。國光的演員，都明白自己不僅是唱念做打的表演者，更是「動態文學作品」的詮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