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年,我到衡陽路尋覓一頂適合的假髮,
要給化療後掉光頭髮的媽媽,如今,我不確定自己即將失去些什麼?……
他對我說,他把父母的骨灰撒在渤海裡了。
流亡作家蘇曉康來到台北,邀他參加文學沙龍朗誦會,他告訴我,很想到《聯合報》創辦人墓前致意。於是這個高溫36度C的上午,由小說家季季陪同,我們搭乘報社公務車出發,來到林口墓園時,已近中午。我們在創辦人墓前默禱後,烈陽下,蘇先生並不急著離開,他對我說起,他的父母沒有墓園,他把他們的骨灰撒在渤海裡了。
他說的是《寂寞的德拉瓦灣》裡提到的故事,我靜靜聽著,沒有提醒他,我其實已在書裡讀到過了。他的聲音像他文字一樣溫暖,尤其是講起家人的時候。瞇眼看著陽光照在底下一座座灰色石碑上,我想起他書中引的一句普希金的詩句:「讓青春嬉戲在我墓門之外」,那是他父親給他的信中提到的詩句。我很少讀一本他人的散文集,卻那麼不斷地把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人生交錯混融感受過!
起點,也還是六四吧。發生天安門事件的前四天,五月三十一日,我的母親離開人世,跟蘇曉康的母親一樣,是走在家附近的路上,突然地倒下。路人把媽媽送到醫院時已經不治。我們趕到醫院,醫生仍勉力搶救,其實母親已經過世了。那天下著滂沱的大雨,媽媽什麼都沒來得及對我們說。緊急把大哥大嫂從德國召回來,那幾日我們兄妹、嫂嫂、爸爸聚在客廳裡,從早到晚,一邊摺著紙蓮花,一邊說著媽媽生前種種,有時哭,有時也忍不住笑,因為媽媽有時候真的很好笑。所有人都請了假,幾天完全沒開電視、沒看報紙,與世隔絕般地反覆說著各自與媽媽的小事,好像這樣說著,就能把媽媽的氣味、音聲挽留得久一點;而我們一家,很久不曾這樣聚在一起談天了。然後那個晚上,阿姨來上香,隨口說起了天安門的事。什麼事?我們面面相覷,二哥去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赫然發現,電視失去了色彩!連電視都為我們的媽媽默哀嗎?──那幾天,台灣所有的電視節目一律只有黑白畫面。我們被電視上反覆出現的畫面吸引了,那坦克車前一夫當關的男子……暫時忘掉媽媽過世的哀傷,我們專注看著那些新聞畫面,議論紛紛了起來……
《寂寞的德拉瓦灣》裡寫到作者母親過世後,父親長期與在海外流亡的他通信,直到病故。這亦讓我想起爸爸。我大學離家到東海念書,第一天,是媽媽陪著我搭火車去的。「要吃飽,什麼錢都能省,就是吃飯錢不能省!」這是媽媽的名言。但媽媽不曾給我寫信,一封都沒有,其實她能讀小說,而且妙語如珠,只是沒信心動筆吧!爸爸則經常給我寫信,我在東海時、我在美國時。爸爸不像蘇曉康的父親是高級知識分子,能引普希金的詩,爸爸只是一個深愛女兒的人,十封信裡,有十封要我注意身體,「妳從小弱不禁風……」我在LA時讀到爸爸第一封信就哭了。其實我沒有弱不禁風,但在爸爸心中一直如此。
十年前,我得了乳癌,親友都知道了,只不讓爸爸知道,雖然不嚴重,但他若知道了,會得憂鬱症吧!他太疼我,一定無法忍受,而母親是乳癌過世的。
發現病徵純屬偶然,我在報社診療所辦的健康檢查,臨時起意加檢一項自費抽血檢驗,驗血報告,有兩項指數微幅超標,醣質抗原CA19-9、腫瘤抗原CA15-3,醫生告訴我,得去大醫院進一步做腹部超音波和乳房檢查。而後,我的生活便整個進入震盪期。
腹部沒問題,乳房須看一般外科。蔡醫師為我做超音波檢查,發現了腫瘤,接著做細針穿刺。穿刺時他立刻便覺察不對勁了,因為腫瘤的質感較堅硬,如果是良性脂肪瘤或水泡,會很有彈性。他說:我給妳送最急件化驗,妳坐一下,四十分鐘結果就會出來。這一位我素昧平生的醫師,彷彿對自己親人般焦急。四十分鐘後,他把我叫進去,告訴我,發現不規則細胞,要馬上排手術,先做切片檢查。我掏出記事本查詢,他的表情明顯在說:愈快愈好啊,妳還管其他的事嗎?可我真的一大堆事啊!「明天真的沒辦法。」「那就後天早上。」好吧,後天早上九點半,我在記事本上寫下來,才赫然發現,後天正是我的生日。
切片手術只有局部麻醉,我是完全清醒的。醫生問我:「緊張嗎?」我點頭。他要助理放音樂給我聽。音樂出來,是我不太熟悉的流行音樂,那幾年我很少聽流行歌,醫師遺憾忘了叮囑我帶一片自己喜歡的CD來,他自下斷語:「這個音樂妳一定不喜歡!」我愣了一下,如果早早告訴我,那麼我會選擇什麼音樂呢?也許是巴哈G大調奏鳴曲BWV1027吧。那是大提琴與鋼琴的對唱,不需要CD,我的腦海可以自行演奏,那大提琴的低音,像蝴蝶噗噗拍翅,在水上迴旋,鋼琴的琤琮是那流水……
「瑜雯小姐……」我沉默下來,醫師大概以為我非常憂慮吧,和他的助手兩人開始東拉西扯如說相聲,問我的工作、丈夫的工作、小孩的個性……問我哪個大學畢業?東海啊?他倆齊聲大讚東海校園之美。聽到我在《聯合報》工作,說起報業的衝擊,兩人急忙撇清,「我們都看《聯合報》!我們從來不看《蘋果》!」我終於噗哧笑出來。他們無非是要讓我忘卻手術這件事,可我卻老打斷他們,「腳上為什麼要貼一片金屬?」「那是導電用,等一下用電燒法,可以讓妳少流一點血。」
「你們現在在做什麼?」這是我不斷提出的問題。「現在我聞到的味道,是自己的肉燃燒的氣味嗎?」助理醫師回答我:「是啊,妳聞到了。」
醫師順利取出那顆嫌疑犯──是相連的兩顆小肉瘤,上頭還沾著前兩天穿刺造成的淤血,醫師拿給我看,我瞄一眼,他便拿開了。我看著他拿走,知道這一小顆肉瘤即將送去化驗,並對我做出審判。
隔天一早,又坐在外科門外等候。護士喊我的名字,交代說:「請妳先生一起進來。」聽到這句話,我立即知道絕非好消息。先生陪我來聆聽審判,但我們事先沒有討論、沒做任何預測,他也沒表現恐慌,聽到後只是表情凝重。
醫師以八個字做為他面對我們的開場白:「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他在紙上寫下「原生癌」三個字,然後把「癌」這個字圈起來,說:「憂,是因為這個字;喜是因為,這是零期的癌症,在處理上比較單純……」六天以後,我將再動一次刀,做局部的切除手術。
那個周末,家人給我過生日。許願時,我最後一個願望沒有說出來。孩子說,我知道媽媽許什麼願!「我許什麼願?」「妳希望開刀的時候不會痛!」我笑了,我的寶貝才六歲,暑假過完即將成為小學生,我怎麼能生病呢?我不怕痛,我的願望只是:請給我時間,我一定要陪伴這個孩子長大!
《寂寞的德拉瓦灣》裡,蘇曉康寫出對孩子深深的憐惜,「車禍裡最吃虧的人是蘇單。他失去了最疼他的媽媽,而且是在他不可復返的年齡段……」車禍重創的傅莉躺在醫院,他則每天跑醫院,臨走前留張紙條給孩子,十四歲大的蘇單幾乎是自生自滅的活下來了……我讀到這裡,不覺顫慄起來,如果沒有那次臨時起意的抽血檢驗,這個腫瘤,幾年下來,將在我身體裡如何張牙舞爪,如當年對媽媽的身體呢?那麼,這個純真快樂的孩子,人生將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傅莉也曾面臨乳癌的威脅,書裡寫到她某次體檢發現右乳「有什麼在生長」,須作切片檢驗。那時她的復健情況剛剛學會走路,新的陰影到來,蘇曉康心情黯然,整個人陷入恍惚。我想起自己在等待審判的過程裡,除了恐懼不能好好陪伴兒子成長、怕他失去母愛;對丈夫,則隱隱有一份抱歉,怕不能白頭到老、怕我的病痛讓他不能專注工作,還有一種自己即將「不完美了」的抱歉。我想起那年,我到衡陽路尋覓一頂適合的假髮,要給化療後掉光頭髮的媽媽,如今,我不確定自己即將失去些什麼?
手術前一晚,沐浴時凝視了自己的身體許久,我不應該太在意肉體的,到底是十四、五歲就讀了《紅樓夢》的早熟心靈啊。我也想到兩個哥哥的毒舌,一定會合唱似地說:「反正也沒差呀!」啦啦啦,我想著甚至微笑起來,笑出一串串眼淚。
我們從墓園瞭望,蘇曉康講起當年創辦人對他的支持。我想,報業的黃金年代,創辦人支助的各方傑出人士必定不在少數吧,而能至今念念於心者,仍令我十分感動。
爸媽的墓園也有曠遠的視野。那年,雨後的早晨,我們全家掃了墓,二哥捉知了給孩子們,我看著遠方,輕輕哼唱羅大佑譜寫的徐志摩的〈歌〉:「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的,別為我唱悲傷的歌……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淋著雨也沾著露珠……」還未蒸散的雨珠溫柔地掛在樹梢,啊,謝謝爸爸媽媽,讓我今生能夠擁有,並且付出愛。
今日陽光燦亮,回憶從墓門之外匆匆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