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何曼儀醒得早,八點就醒了,因為昨晚沒上網,令她昏昏欲睡的原因是昨夜十二點回到宿舍,那綿綿密密的雨。忽然她由床上坐起來,睜開眼以前正在作夢,爺爺望著她,臉幾乎貼著她的臉,眼中流露哀傷。是她所記得的他年輕的相貌,七十歲的相貌,不是他走的時候削瘦到顴骨如兩個山丘,而是飽滿的臉,眉毛只有幾根泛白。她記起來了,爺爺常抱起五歲的她,臉貼臉地笑。但為什麼這次他眼神哀哀地?
夢的細節漸漸清晰,他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對坐在長沙發上的爸、媽對她說:「曼儀進了大學,卻天天搞活動,一年下來一科不及格,其他科科低分,搞什麼?你們要在我生日祭拜我,我好發力護持她……」然後他以坐姿浮到空氣中,浮向在沙發上坐得最遠的曼儀,移到臉貼臉那麼近。
五個孫輩中,爺爺最疼她,凡是益智的玩具、書和電腦軟體,只要她出聲,他即刻買給她。曼儀跳下床,明天就是爺爺的冥誕,她匆匆拿起書桌上的手機,給元朗家裡撥了電話,怕吵醒同房,壓低聲音說:「爸,方才夢見爺爺了,他要我們辦一件事……」
這間大學北門外有一幅異景:高樓、行人道、公路和牆,各占一方,四面圍住一座八平方公尺的墳。建校以前,這裡是個野草青青的山坡,它居高臨下,現在四面皆人為建築,往來是血氣熱旺的學生,這座墳如此格格不入,像正向地底沉下去。校園東邊有短短一段高牆,如果你騎在牆頭,會看到外面一座巨墳貼著牆。如果你爬上校園外東方的山嶺朝下望,十多座墳掩映在樹林中,但是除了北門公路邊令人側目的墳,其他都不在人的視野內。
就在那個雨夜的三更,就在校園那五棵大榕樹那裡,不知道算是第幾度空間,榕樹已經隱身雨霧中,樹頂空間出現一個巨大的古色古香的亭子,亭中擠了七十八個老人,或者是七十八個非人祖先。他們是附近幾十里地青磚圍、虎地村、麒麟圍、屯子圍等居民的祖先。如果你坐西鐵,兆康站到元朗站沿線東邊的山坡都嵌了不少墳墓,就是這類祖先的房子。這七十八個祖先把亭子擠得滿滿的,有的浮在空中,肩摩著肩。怎麼只有七十八個?五、六百年下來,起碼應該上萬位!當然他們大部分都投胎為人去了,少數做畜生或下了地獄。只有這七十八位放不下他們的子孫,去六道巨輪打了個轉,又回到山坡上的房子,或者回到骨灰塔的小單位。雨夜的陰濕之氣令他們頭腦靈活起來,七十八個祖先臉色凝重,一個接一個訴起苦來:
「好不容易讓孫子生意做大,他卻把曾孫輩送到海外讀書、就業,現在連祭掃的人也沒有了。」
「哀哉!他們不認那個庶出的,子嗣並沒有斷,煙火卻斷了。」
「我的孫進了大學,卻不用功,太沒面子了。」
「他們只顧爭產,連祭拜的時候,心裡只充滿恨,不誠心拜我,教我如何幫他們興旺?」
最後七十八位祖先下了一個共同決定,天明以前他們會去找子孫之中最有出息的一個,去給他或她託個夢,教他或她記得祖先的期許,並且要敦促他們立業興家。
祖先們個個努力闖入陰陽界之間的夢世界,去親自叮嚀子孫。但子孫的夢像鐘漏的沙,全篩到潛意識黑暗的底層。七十八個孫輩、曾孫輩、重孫輩之中,只有何曼儀一個人記得祖先的囑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