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作品情感正向，又不落俗套，樸實中有鼓舞人的力量。──林黛嫚

整篇敘述流暢，情感中有埋怨、有體會、有寬容，是平實中見真情的文章；同時也寫出台灣大環境改變中，從經濟繁榮到衰退、到歷經金融海嘯一個平凡家庭的故事，是時代的縮影。──宇文正

隨著時光流逝日漸漫漶一片的童年，一直淹沒在富足的快樂記憶之中。 圖／米榭兒

隨著時光流逝日漸漫漶一片的童年，一直淹沒在富足的快樂記憶之中。那時的記憶，多半是好像聖誕老公公許久才見上一面的父親，回國時大包小包拆不完的禮物；吃遍大飯店小餐館的山珍海味，以及寒暑假的出國旅遊。懵懂小學時，曾去過香港海洋公園（當時迪士尼尚未興建）；泰國看鱷魚、餵老虎、騎大象；韓國滑雪、吃大草莓、坐熱氣球並遍訪當紅韓劇的拍攝實景。童稚心靈雖沒什麼金錢概念，卻隱約曉得，這些，都是所費不貲。

年紀漸長，每回興高采烈拆著父親帶回來的禮物，拆著拆著心情卻莫名低落，因為已懂得父親過幾天又要離開；也逐漸厭倦每天拿著媽咪留在床頭邊的鈔票買便當、肯德基或麥當勞。常常亂發脾氣，卻又說不清楚同學都很羨慕的生活，到底哪裡不好？

那一段時日，對於長年兩岸奔波的父親和終日忙碌的母親，印象極其模糊。學校的師長同學、安親班的老師阿姨，甚至是常陪我等待媽咪來接的小黑貓「咪咪」，腦海中的畫面反而更加清晰。

小學畢業前，曾掌管海峽兩岸五間工廠數千名員工人事重任的父親，被公司無預警崩塌激起的失業洪流沖進廚房油煙圍困的斗室。步入中年求職四處碰壁，好像離了水的魚一樣，拚命在報紙、網頁間不停蹦跳翻找，亟欲再覓一條得以優游自在的活力泉源。只是，中年失業宛如失槳斷桅的一葉孤舟，如何在不景氣年代的求職狂潮中逆流而上？船沉偏遭打頭風，母親服務二十多年的工廠也突然宣告結束。撐持家庭經濟的兩大支柱倒了，金錢堆砌而成的歡樂堡壘也跟著土崩瓦解，頹倒在乾涸的現實沙漠，化成深埋心底的塵埃。但「禍不單行」這句成語，偏又在此時重擊原已惶惶不安的青春。

追不到家族病史，也查不出引發病因，國一開學後沒多久的一個午後，癲癇找上了我。當我全身虛脫般醒來，人已躺在保健室病床上，渾然不知失去的那一段空白裡，我是如何抽搐扭動，容貌如何變形；更不知嚇壞了老師同學，驚擾了校園的平靜。懨懨聽著同學轉述發病經過時，父親聞訊趕到。在他難以置信的眼神裡，我看見了殘花敗葉被秋風吹落的無奈；從他詢問護士阿姨發病症狀的切切聲中，聽見了草尖露珠在晨光中消融的嘆息。害怕成為壓垮這個家最後一根稻草的深深恐懼，將我緊緊包圍。

幾經檢查確認，期間又發病兩次，終究開始了漫長的服藥治療。治療過程並不辛苦，服藥後也未再發病，但無時不擔心忽然又倒下的提心吊膽，以及對未來的不安定感，才是最苦不堪言的折磨。因擔心上、下學途中萬一發作的危險，父親開始每天接送。早已慣於、樂於和同學好友同進同出，爸的驀然出現不但嚇跑了同伴，亦步亦趨隨侍在側對國中生而言更是笑柄。怨怪父母不在乎我不願被貼上「羊癲瘋」標籤和渴望正常生活的忐忑心情，常像是和父親賭氣似地一個人逕自快步走，把肩掛書包手提便當袋，十足十書僮模樣的父親拋在身後。不曾回頭，卻感覺得到關心、緊張的二道目光始終不離不棄。

或許，不樂意父親接送的原因只是藉口而已。

從父母把淚流滿面掙扎呼喊的我推上娃娃車那一刻起，十年了，父親和我這二條朝各自人生前進的路線，以及沿途擴展開的早出晚歸出差駐外，和安親班才藝班補習班等等象限迥異的時空，鮮有交會。直到父女倆在突然拐個大彎的人生路途上同時跌倒，扭曲轉折的路線才又重疊。但長久相隔千里的心，一時卻難以交會。

逃不開癲癇恐懼的羈絆，更逃離不了捉襟見肘的家和滿腦子兒時富裕的記憶，心似破洞小船浮沉在莫名起伏的情緒洪流，杳無希望。

父母無懼時乖運舛的勇敢面對，才看明白雙親真實的容顏；緊守身旁點點滴滴的默默付出，被時空距離扯斷的血濃於水的情感連結，終能再度緊緊纏繞。

沒有懷憂喪志，更未坐困愁城。放下白領主管身段，母親先後在百貨公司和大型商場站過專櫃以及花車，也曾在美食街當過外場甚至幫廚；父親淪落在便利商店或遞補警衛的散工行列，還多是大夜班。一輩子坐慣辦公室的雙親，為了生計，更為了子女，站僵雙腿、卑躬哈腰地討生活，不曾埋怨不肯放棄，直挺挺迎向挑戰，飽受風霜始終屹立不搖。

拖著一夜疲憊進門的父親，仍不忘一再對我鼓勵：「加油，記得吃藥！」深夜才回到家的母親，也總會到床邊為我打氣。對於人生大落的辛酸不曾提起隻字片語；乏身勞力的磨難，彷彿是臉上皺紋、頭上白髮般自然面對、默默承受。相較於我幼稚的懦弱，在他們身上，我看到深藏在窮困外表下光鮮亮麗的心……

游移在溫飽底線數年匆匆而過，這個家雖未再見繁花燦爛，卻如松柏般終年長綠。父母先後找到穩定的文職工作，我也總算擺脫病魔藥物的糾纏。如今生活平凡，才驚覺深埋心底的童年堡壘雖難復現，但不再像以前一、二個月不見父親蹤影，只有滿床的娃娃玩偶陪伴；母親也不再黑天暗地忙得三餐都是「老外」。一家人團團圍坐，雖是粗茶淡飯，卻有歡笑聲調味；假日全家沿著河岸騎自行車、逛公園、泡圖書館時，才體會到誰說快樂一定要花錢。

走出癲癇、走出瀕臨傾倒的那段歲月，已不再遺憾或緬懷失去的城堡。因為我已擁有健康和一個平凡、小康，卻是心手相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