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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氣球
2016/12/20 11:17:17瀏覽741|回應1|推薦25

這些照片是前幾天婚姻平權遊行的現場,號稱25萬人,但應該沒這麼多,頂多7萬人。25萬也好、7萬也罷,許多年輕人自動自發參加,我知道很多是大學法律系的學生,他們只是在為一群人發聲,為他們爭取該有的權益。台灣能走到這一步不簡單,加油!

這篇小說是第一屆林語堂文學獎的首獎,作者是包垂瑩,全文出自林語堂故居網站。如果不支持同性婚姻或將彩虹之愛視為毒蛇猛獸的朋友,請略過。

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6年﹞
作者~包垂瑩

 醒過來。

映入眼簾滿滿的畫面是天花板上慢速旋轉的風扇。光線幽暗。牆上的燈光像在嘆息一樣吐著微弱燈芒。房內寂靜,連妻的鼻息也聽不見。喉頭長了青苔般乾渴,倦怠彷彿一張裹緊的網套在身上。雙眼仍舊刺痛,從微張的縫隙裡辨識時刻。午夜二點半。
轉個身,猛然發現妻的臉橫在眼前一指處,正睜大兩枚碩亮眼瞳,發出懾人寒光森森瞪視。冷風撲面襲來,張怔著嘴發不出聲音。寒光很快消失,關起門似地隱沒在她濃黑髮絲後方。她背對我在被窩下方隱隱起伏,僅剩長長的捲髮縱橫漫蕪。
是幻覺嗎?閉上眼又睜開,昏暗沈默的房間就像屍體那般靜謐,只有扇葉的陰影在頭上安靜迴旋。妻彷彿連動都沒動過,側靠著牆壁熟睡著。
呼口氣,起身喝水。躺回床上再望向規律轉動的風扇。
而後像滴了水的墨漬迅速擴散,妻的身影很快模糊。意識逐漸被撕離剝落,不久又陷入另一次循環的深沈黑暗。
是洶急的電話鈴聲震碎黑暗的。母親的聲音從遠方傳來,煩悶焦慮:「你爸爸失蹤了,怎麼辦?」


印象裡父親已經變得很蒼老,晚年的他彷彿急速縮小,在空蕩蕩的房子裡蟄居不動,大部分時候幾乎讓人察覺不出。偶爾他邁動細瘦的雙腿,在飯桌和客廳與母親相對而坐,眼裡卻只閃出幾抹黯淡。他幾乎不說話了,不知道他是不想說、無力說,或者該說的話都早已說盡?
大姊幾年前嫁出國時,父親的眼神仍存有亮光。記得那時他望著大姊著白紗禮服的發亮身影,瞇細眼專注凝視,感覺像在看很遠很遠的某個美麗所在似的。我看見他尚未混濁的眼瞳內浮漾著晶亮光點,粗糙的臉容上牽動出若有似無的微笑,輕煙慢慢漫上他的臉,虛無飄渺裡父親依舊不動,像堅守天命多年的守護神品味完成使命的那一刻,到達終點的放鬆和逐漸到來的空虛交雜混揉,織成一口輕輕的嘆息,從他的喉間安靜淌出。

記不清父親的脊背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彎駝的,是在大姊出嫁或者我婚後決定搬出去時?或者早在更久之前就一點一滴悄悄發生了?而母親卻有些相反,她日漸挺直巨大,對父親的沈默、大姊和我的離開報以接受及理解的笑容,從來她都是認命的,不像父親,她沒有時間感傷嘆息,而是揚起雙手,像巨人一般撐起漸漸空敗的屋宇。

曾經我錯亂地想過:到底是因為母親的堅強挺直父親才日漸沈默彎駝,或者是因為父親的沈默彎駝而造就母親的堅強挺直?

母親很少說起內心的感覺,大姊離開後這樣的機會就更加稀少。比起父親,我更不了解母親在想些什麼。有時我覺得她似乎想對我說什麼,但講出口的仍是吃飯穿衣這些瑣事。她比父親說得更多,但有時言詞不會比沈默更容易理解。某些時候我會疑惑母親為何還能守住蒼老沈默的父親,她真的瞭解他嗎?知道父親的秘密嗎?她認為父親懂她嗎?在我們都離開之後,她的守候是出於愛還是認命的無奈?母親比父親堅強,但或許這樣的堅強只是偽裝,她不得不偽裝,就像父親不想再偽裝一樣。愛不愛或許不再重要,如同生命本身,也許她只要一個自以為能夠堅持的目標就夠了。而她的目標究竟是父親、房子還是認為一切都會回到從前的信念?
有個故事是這麼說的:有個修佛多年的和尚跑去找德行高尚的住持,他一見到住持就跪下並開始啜泣懺悔:「師父……怎麼辦,我無法再相信佛祖了。這世界這麼破敗,什麼善惡有報修持淨化都是騙人的。我該怎麼辦?」老邁的住持睜開雙眼,靠近和尚的耳旁小聲說:「那就假裝吧。假裝你相信,不然那些禱唸的經文不就白費了?」
是的。也許我們都得假裝相信些什麼,不為別的,只為了活下去。



妻仍沒有醒來。小心翼翼起身,就著燈光留下字條後換裝出門。
深重的夜是不客氣的獸,四足一張遮蔽整個天空。路上人車稀零,氣溫溼涼,車燈拂照下的視野像在深海探照潛行,飄掠消逝的景物都冒著氣泡款款搖擺,車體彷彿就要浮升起來。

舊家在鄰鄉,抵達時屋內燈光火燒似地耀照,母親從窗口探出,亂髮披散的身影在後方的牆面上放大,背光的臉上看不見什麼表情。
父親晚餐時還在,後來似乎到房間去了,母親收拾完想叫他洗澡時,卻發現他不在房間裡,叫喚半天也沒回應。本來母親以為他是散步去了並不在意,直到發現父親的鞋子、外套都還好好待在原位時才感到擔心。

「已經七、八個鐘頭,一定發生什麼事了。」母親雙手交握,蹙鎖的眉頭是一方幽黑的溝壑。

環視屋內,樣貌擺設仍沒什麼改變,只是更加暗沈,空氣中有股隱約的霉味。父親的拖鞋擺在門邊,外出用的幾雙鞋子擱在旁邊的鞋櫃,僅有的幾套灰褐色系的外套夾克也都掛在臥房內的衣櫃。

「天這麼涼,不穿鞋子外套他不可能出門的。」母親像在說給自己聽。
也許他真就這麼出門了,也許就有幾套妳漏記的鞋子衣服,心裡這麼想仍舊沒說出口,只是要她別瞎操心,一邊沿著房內隨意探尋。

望著面前的梳妝鏡,抬眼問鏡中的母親:「沒聽到什麼聲音嗎?」
「一切都和平常一樣。」但她的表情卻有些猶疑,看來不十分確定。
停頓一會,看向空蕩蕩的床板,「這麼晚,爸會去哪裡?」
「我想不透他去了哪兒,」她在椅子上坐下,「這幾年他不曾晚上出去過啊。」

不知該如何回應。呆望空床,想著瘦小彎駝的父親縮在棉被裡的姿態,他像一名枯槁的嬰孩皺縮著五官乾癟的面孔。

沒有離開的跡象,也沒留下隻字片語,那究竟發生什麼事?
「你看會不會……」她擔憂起來,「像電視上常報導的,是被人綁架了?」
母親的想法令人訝異,但我隨即搖搖頭,「不會的,我們家又沒什麼錢,爸也沒和誰結怨,沒有人會有興趣的。」為了安撫母親的焦慮又加上一句:「不會有事的,妳別太擔心。」
母親輕輕點頭:「也只能這樣希望。」

因為還沒確定所以她並未報警。彼此商量一早就先打電話給父親平日較有聯絡的親友,中午前若還沒有消息的話就立刻向警方求助。

從陽台落地窗遮覆的窗簾外透映出淡淡亮光,天已經濛濛亮了,我走過去將窗簾拉開,宛如揭開舞台上命運的序幕,一幅古怪的畫面在毫未預警的情況下緩緩展現——

陽台上充斥著數不清的紅氣球,每個都約略和人頭一樣大,渾身澆淋了血一般的豔紅。它們擁擠地互相碰撞,在柵欄般圍起的鐵網遮罩下紛亂起舞,推擠磨蹭著朝向頂層奔去,有些因被夾住而動彈不得,有些已經認輸而漸低垂身姿,在最上頭則有幾個持續用鮮紅的頭頂衝撞阻礙,發著抖似地想硬將身體鑽出鐵網間窄小的縫隙。不斷有其他紅氣球往上飄升,趕著逃命那般貼上或超越上層的伙伴,但總是沒能脫逃成功。它們就像成群的囚犯看向牢籠外的天空,眨著乾渴的雙眼發出微弱的嘶喊,卻只能一一跪下膝來,等著時間安靜過去,等著軀體漸漸委靡。恍惚間還能聽到它們互相摩娑身軀所傳來的擦擦微響,聽來竟像是暗夜裡的嚶嚶啜泣。

母親和我呆望那樣的光景有好長的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怎……怎麼回事?這裡什麼時候擺了這麼多氣球?」
「妳都沒發現嗎?」我清清喉嚨,「昨天晚上你在找爸的時候沒查看這裡?」往外一探,磚紅地面上擺置著一張小圓凳,牆邊擱靠了一只填充氦氣用的小鋼瓶,冷冷爍閃銀光。
她愣了幾秒,搖搖頭,「沒有。如果他在這裡一定會聽見我在喊他的。」
「那時窗簾也拉上了?」
她歪頭思索,「應該吧,沒什麼印象,」又停頓一下,「要是沒拉上我就會看到這些氣球了。可是那時我什麼也沒看到。」

望著母親,腦裡有些硬塊像攪了水似地要糊成泥,「真的,真的都沒發現有什麼不尋常?」眼裡輝映著紅氣球們飄搖的畫面,畫面裡還有母親凝望的臉,她凝望的眼瞳裡滿是飽脹豐滿冉冉升空的紅氣球。紅氣球滿蓄活潑的生命力,她的眼神卻充塞逐漸積累的憂傷。

她的眉頭不自主跳動,深呼吸一口氣,「其實……其實我和你爸從年初就已經分房睡了,我不常到他房裡來,」她揉揉眉心,我知道她的偏頭痛又犯了,「他幾乎成天待在房裡,我不知道他都在做什麼。他……他也不要我問,我……」母親說不下去,扶著椅子坐下。

想過去拍拍她的背,猶豫後仍又作罷。連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我在另一張椅子坐下,望著陽台外騷動吵嚷的紅氣球,試圖回想父親在這房間裡的樣貌。老去的父親獨自在這裡作什麼?他一個一個灌飽這些紅氣球,像在餵養一群軟小蠕動的心愛寵物一樣?他打算回到年輕的時候,從乾涸的腦皮質摺層裡掘挖出早被封印的記憶?或者他像垂死老人回顧往日時光,在豢養紅氣球的同時重溫了昔日的光華?然後他遺留這些慌亂的紅氣球兀自一個人消失了,一如他年輕時擅長的遮掩與躲避?
父親,這是你安排策劃的一場惡戲嗎?你逃到哪裡去了?
紅氣球們似乎無力掙扎,吊掛高空微微顫抖的身軀顯得孤伶伶的,吐著舌,眼神空洞,彷彿一列列被斬首示眾的寂寞屍首。



剛進高一的第一次班會,在一種仍夾雜期待興奮與不安惶惑的張力拉扯中,導師要我們全班閉上眼睛,放鬆身體隨性呼吸,讓腦海自由想像,然後再把想像到的畫面描述出來。據說這可以分析出一個人的個性,在團體中也是促進彼此認識的有效遊戲。
那時浮現腦海中的畫面就是一串輕盈的紅氣球,在朗朗藍天裡不斷試圖往上飛去的景象。我試圖驅趕那影像,但它卻反更鮮明燦亮,就像蚊子咬的疤,越抓搔就越顯出痛癢。

畫面下方是父親粗壯的拳頭,握著細細的黑繩。另一隻手牽住我,掌心厚厚暖暖,泛著薄薄的手汗。那時我才唸小學一年級,抬頭仰望父親時只覺得他和藍天一樣高,上方搖擺的紅色氣球就像甜入心頭的糖果。
每週有一兩天,當父親來接我放學後就會帶我去那個離市區不遠的遊樂場。他會先買一串紅氣球,再買一支巧克力口味的霜淇淋給我,我一邊愉快地舔著
一邊跟著父親走。他會在摩天輪旁邊的座椅區坐下,摸摸我的頭,再望向前方不遠處。

父親不常說話,也不像其他同學的爸爸會逗我開心,我跟他要氣球玩時他就對我笑笑,有時交給我有時則說等一下,偶爾看天空,但大多數時間總是望向同樣的地方。那裡是碰碰車的場地,人來人往的,不時傳來尖叫嘻笑的聲音,許多人手裡也都拎著一兩串氣球,因為在入口處有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專門在賣。每次來他都站在那裡,戴著高高的帽子白色的手套,表情很安祥,眼睛瞇細,總是露出溫和的笑容,手裡抓著一大把各種不同顏色及造型的氣球,一晃搖招引就會有一些人靠過去。
父親總會凝望到出神狀態,接著放掉手中的紅氣球,它們就往上頭四散飄飛各奔前途,我會伸出手甚至跳起來,叫嚷著感到可惜。賣氣球的男人常往我看來,搖搖手上的彩色氣球並且露齒微笑。這時父親會站起來,拉著我走向賣氣球的男人(如果氣球原本在我手上也是一樣。)
「還是紅氣球喔。」賣氣球的男人會重複這句話。
父親則會輕輕點頭:「一樣是紅氣球。」
這兩句話就像某種通關密語似的,之後他們相視而笑。
「可是我想要米老鼠的氣球。」拉著父親的手,輪流看著父親和男人背光下的臉,陽光很刺眼,幾乎張不開眼睛。
男人頓了一下後彎下腰來,「沒問題。」他從口袋裡掏出水藍色的長條氣球,拿在嘴邊用力吹口氣,它膨脹起來,再三兩下雙手一旋一繞,像炫目的魔術手法那樣,米老鼠已經在眼前活跳了。
「小主人,米老鼠向你報到。」
「哇!謝謝叔叔~」興奮接過手,摸著它的大耳朵,柔柔軟軟的很舒服。不論我要求什麼,賣氣球的男人都會變出來給我,對幼小的我來說,他就像神奇的哆拉A夢。
父親蹲下來看我,「爸爸帶你去吃糖果好不好?」
「好啊。」抓著米老鼠用力點頭。男人再遞出一串紅氣球:「這也送你。」
他們輪流摸摸我的頭,一起帶我走進夕陽潑灑下的大片金黃裡。

手裡抓著長串的飽滿氣球,父親牽著我,和男人一左一右併肩前行。通常兩人都很沈默,有時望望四周,有時互相微笑看著,偶爾才會低聲說些聽不清楚的話語。印象裡我幾乎也不說話,只顧抬頭看望鮮麗飄動的紅氣球。它們輕飄飄的,我怕不小心又會放開手害它們飄走。我不知道它們會飛到哪裡去,也納悶它們是否會迷路而找不到家?
晚上當母親問我放學後和爸爸去哪裡時,我總是回答到遊樂場去玩了,還把帶回來的紅氣球拿給她看。母親有時會埋怨父親不該讓我玩得太晚,吃飯和洗澡的時間都被拖慢了。這時父親總會點頭稱是,同時無奈望著她:「但妳知道,小孩子總是愛玩嘛,一玩就忘了時間了。」
這些事情,母親還會記得嗎?



直到中午還是沒有父親的消息。
我和母親到附近的分局報案,員警說時間太短還不能確定是失蹤,但答應會幫我們留意。
似乎也無法獲得太多的幫助,我和母親都知道,但已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法。附近可能的地方也都找過問過了,公園、廟口、便利商店甚至公共廁所,但仍沒發現蛛絲馬跡。他就像蒸發的水滴,已沒了形體。
折騰一夜後母親更顯憔悴,回家後要她躺下休息,她卻怎樣也不肯睡,看來還無法接受父親不見的事實。
「不休息妳會先累垮的,」我繼續勸她,「要找人也要有力氣。」
最後母親吞下一顆安眠藥才漸漸睡去。走到父親的房間,紅氣球還是成群結隊試圖竄逃。看了一會,躺到床上,閉上眼睛,墜入深深的幽暗。
疲憊後的睡眠是平靜無波的海面,安穩航行中有誰像在遠方的雲天裡輕聲呼喚,靠近看,那是一群有著各色表情的紅氣球,嘰嘰喳喳地忽然安靜下來,轉頭看著我,一個一個線條分明的臉龐卻都轉變成父親模糊的老臉,一路繁衍開去,血流成河綿延無盡。

睜開眼睛,剎那間又瞥見妻那有如暗夜中貓瞳的眼神逼臨眼前,冷光一透才又消散破滅。一股涼意襲上脊背,眼底星光直冒,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房裡一片漆黑,看看錶,這一覺竟睡到晚上七點多。坐起身,正想著要打電話給妻時手機已先響起。
「爸媽還好嗎?」這時候妻應該才下班回家。
「爸還沒有消息,」起身開燈,明亮的白光令人暈眩,「中午有報案了。」
「希望沒事才好。」她沈默一會,「今天你要回來吃飯嗎?」
「……我看看媽的情況再說。」
她好像吸了一口氣,「還是我過去陪你們,順便買些吃的?」
「……嗯……也好。」
不知不覺結婚已經三年多了。這期間感覺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但有時又覺得彷彿一直在原地踏步。靜下來的時候察覺世界好像變了許多,但細看之下又似乎沒什麼變化。朋友阿鐵曾經邊喝酒邊咒罵:「媽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綁手綁腳的,又是房貸又是學費,煩都煩死!」但誰不是在犧牲?看著阿鐵我只能不停鼓勵他是個盡責的好丈夫好爸爸。
結婚前妻曾經問我:「你覺得兩個人有可能完全瞭解彼此嗎?連一點秘密也不保留?」
我搖頭,畢竟說不出虛偽的假話:「有些秘密自己都不願意面對,更何況說出來?那太累了。」
「但是你有信心嗎?」看得出來她盡力掩藏臉上的陰影,「有把握這是正確的方向?」
她嚴肅的神情讓我想起放棄當警察的虎哥。他在一次勤務執行中遇見一個想要跳樓尋死的中年男子。虎哥站在高樓邊好說歹說勸他,男人還是嚷嚷著並不動搖,他站在廿樓高的窗台外,扶著欄杆的雙手微微搖晃。他對虎哥大喊:「你說!你告訴我!人為什麼要活著?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
虎哥說那一刻他的腦海裡飄舞著許多教過的標準說法,還有各式亮閃閃安撫情緒的應急措施。父母朋友會傷心;問題總有辦法解決;世界多美好仍待探索經歷等等。他可以講上一串的。但在那一刻他遲疑了,頓了兩秒鐘才回答。男人看出了虎哥的遲疑,嘴角露出滿意的笑容,雙手一放,仰天長嘯,像展翅飛翔的老鷹。他衝過去,看見男人摔裂在車來人往的水泥路面。虎哥忘不了那副笑容,彷彿像是永恆的嘲笑,閉上眼他就看到男人狂笑墜樓的身影,再也沒辦法值勤,最後只好辭職回老家開計程車維生。

我和虎哥一樣遲疑,回答吞吞吐吐,「老實說我沒仔細想過,但這樣相信會比較好吧。」
她一直看著我,我卻不敢迎向那目光,「你敢告訴我到底你在害怕什麼嗎?」
臉上一陣燥熱,像被燙到一般反射搖頭:「沒有啊。我沒有害怕什麼。」她總能輕易搗刺我的防備。
「那為什麼要結婚?」妻一步步進逼,「如果有秘密如何一起生活?」
轉過頭看她,對她展現出來的強悍感到驚奇,(難道妳就沒有秘密嗎?閃過這樣的念頭,有些秘密也許已被妳壓到潛意識而妳自己都不知道啊。)琢磨許久才擠出回應,「……我沒有確切的答案,」妻的眼睛是如此清澈,恍如透明,「但如果我說,秘密就像吃人的鯊魚,而婚姻是一艘牢固的船。秘密每個人都有,我也許說了,也許說不出來。但讓我感到安穩的並不是秘密被守住,而是因為有妳的陪伴。這樣會奇怪嗎?」
「……也許你在騙人,」她想了想,靠向我,「但也許這是很誠實的說法。」
最後婚是結了,但在某些日與夜的空隙仍不免想到:或許婚姻能讓人忘記秘密的存在。它讓人置身於連串瑣碎的現實問題裡,也就有理由能不必再面對、思慮原本會感到疑惑困擾的難解問題。也因為如此,在身體內部總像有顆發脹的腫瘤,隱隱包覆著對妻的歉疚。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父親就不再帶我到遊樂場去了,也許是因為我已經過了那樣的年齡。那時我已能自己回家,也有零用錢可以買自己想吃的東西。唸國中後倒還有在假日和同學一塊去遊樂場鬼混,但已經不拿紅氣球了。走到摩天輪和碰碰車場時仍會想起那段日子的片段光影。左右看看,藍天依舊,四周還是炸開滿天的喧嘩笑鬧,而賣氣球的男人早已不在,他手中那些五花八門的氣球也不知隨著他飄落何方。
有一次單獨離開上廁所,透過小窗口我瞥見牆外依稀熟悉的建築。小時候父親和賣氣球的男人總帶我去那兒吃糖果。那是一座小教堂,屋頂上有深綠色的十字架。賣氣球的男人好像住在那裡,每次去都有個穿黑色長袍的老人對他打招呼。他們會把我帶到一間像教室的地方,有個中年女人每次都坐在一張大桌子後面,桌上擺滿許多厚厚的書本。她會給我糖吃。她說賣氣球的男人是她認識很久的朋友,還說要吃什麼糖果都可以,但要乖乖坐在椅子上別亂跑,然後她會繼續看她的書而我一顆一顆品嚐美味的糖果。

父親和賣氣球的男人不知跑到哪裡去。邊吃糖果邊拿出課本亂翻,沒多久我就會在椅子上躺下。光吃糖有些無聊,我想去找父親,但那女人似乎在盯著我。我吃了糖果,我不能亂跑,她好像在這樣說。時常我會等到睡著,直到爸爸搖醒我要帶我回家。
「你去好久。我肚子好餓~」
他摸摸我頭髮,「爸爸在做很重要的事。」接著蹲下來看我,「不過媽媽可能會擔心。你不想讓媽媽擔心吧?」
我點點頭。父親露出慈祥的微笑:「為了不讓媽媽擔心,回去時媽媽要是問我們去哪裡,你要說我們去遊樂場玩喔,懂嗎?這樣她就不會擔心了。」
雖然不太懂父親的意思,但我還是點點頭。我不希望母親擔心。
「好乖~~」他拍拍我肩膀,「下次再帶你來吃糖,要吃什麼都可以。」
現在看來教堂已顯得老朽,陽光耀照下可看出白牆上的斑駁傷痕,深綠色的十字架也搖搖欲墜,風一吹似乎就會碎成粉屑。
那天散場後又經過教堂,忽然覺得想進去看看。也許想確定那中年女人是否還在,也許能問她賣氣球的男人還賣不賣氣球?但當我望著教堂半掩的門扉時卻又喪失了勇氣,看了幾眼,最後還是跟著同學的步伐緩緩離開。



擬好明天要登報及張貼的尋人啟事後,妻也來了。母親仍在睡,決定不叫醒她。吃飯時將情況大致對妻敘述一遍,也提到這幾天都要請假,可能會住母親這裡,不會每天回家。她端詳桌上的尋人啟事,點點頭表示瞭解。
妻搽了淡淡的口紅,即使經過一天的勞累仍留有光彩。這兩天她燙了頭髮,今天甚至還戴了耳環,亮晃晃閃著晶光。不論何時她總是顯得鎮靜自若,極少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

低頭沈默啃食排骨飯。時間像是沙漠裡的駱駝,在遮天黃塵中踩著蹣跚寂寥的步伐。妻沒說話,但可感覺到她的視線。
「你還好嗎?」許久之後她才開口。
「還過得去,」望著逐漸空虛的便當盒,把飯用力吞下,「只是很擔心爸,不知道他人在哪裡。」
妻沒有回應,又靜默許久。她看著我把飯吃光。終於抬起頭時發現她仍靜靜望著我。
「妳要不要休息?」看看手錶,「也累了一天了。」
她搖搖頭,「為什麼爸要留下這麼多紅氣球?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腦中閃過賣氣球的男人背光模糊的臉孔。
「……你是不是有心事?」
「哪有什麼心事?」又低頭看看手錶,「不就是爸的事嗎?」
「……你知道我燙頭髮了嗎?有沒有發現我還戴了耳環?」
慢慢抬頭,胸口像深夜的電話鈴響,急促竄跳嗡鳴,「……有,我有看到。」忘了妻是如此敏感的人,她全身的毛細孔都是精密的雷達。
眼前灼灼的目光有如野地裡的大火,我無所遁逃。
「所以?」聲音依然平靜。
「我只是沒說出來而已。我真的知道。」
「……你想不想,」她深呼吸,「想不想生個小孩?」
不知為什麼,我竟有種掉落山谷的錯覺,看著天空越來越遠,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好嗎?生個小孩,」妻的聲音遙遠幽渺,「像其他人那樣?」
「……我覺得,」聲音像是溺水的駱駝,「我還沒做好準備,我……」
她眼裡的火光逐漸黯淡,但仍死死攫住我。「為什麼?」
我無法回答,「只是這樣覺得。這還太艱難……」
那瞬間彷彿又看見她侵略性的目光橫亙眼前,緊貼住雙眼像要刺進體內。反射性向後一縮:「妳為什麼要那樣看我?」
她的表情疑惑:「怎樣看你?」
像妳多少次在床上冷冷看著我那樣。但是說不出口。
「妳好像很失望,對不起。」盡量恢復鎮靜,「但這事急不來。」
她安靜許久,終於嘆口氣,「不勉強,如果你不想要的話。」
幾乎可以聽見她的城牆崩毀的聲音。我不想折磨她,但我無能為力。



高三時父親生了場重病,眼眶凹陷,伴著咳嗽和連日高燒,整個人變得異常憔悴。醫生說是肺炎。母親白天待在醫院陪父親,晚上則由大姊和我輪流。
在父親病情稍微穩定下來後,有天晚上他要我騎腳踏車載他去找個朋友。他的身體雖逐漸復原但還很虛弱,不知是什麼朋友這麼重要。我勸父親休息,但最後在他堅持下還是帶他去了。

是那間小教堂。他要找賣氣球的男人。

仍舊要我在同樣的地方等,只是這次沒有那位中年女人,空間感覺起來也比小時候侷促許多。父親獨自往另一角走去,腳步無聲,背影削瘦。
周圍靜悄悄,黑褐色長椅列隊排開,前方的講台上掛著「耶和華愛世人」的長條海報。從前屬於中年女人的大桌子還在原處,但那上面只剩下淺綠色的桌巾。閒逛完後決定要去洗手間,拐個彎走沒幾步卻聽見父親的聲音,雖然聽來既微弱又不清楚,但我能肯定。
從那房間僅剩一絲細縫的窗口,我窺見了真正的父親。
他和賣氣球的男人裸纏在被窩裡。賣氣球的男人緊緊抱住父親,吮吸他的耳朵,摸弄他的頭髮和臉頰。父親閉著眼睛,發出微弱喘息,紅潤的臉龐宛如嬌嫩嬰兒,額頰不斷滲出發亮的汗水。他細瘦的手跟著伸出被窩,環住賣氣球男人的後頸,指尖穿過他仍然濃密的黑髮。賣氣球的男人幾乎沒變,十幾年過去還是當時的樣子,安祥的表情,溫和的笑容,好像一伸手就能使出什麼令人嘖嘖驚奇的戲法。
他們開始狂亂互吻,舌尖旋繞交纏,濃重頓烈的呼息像夏日高溫蒸曬的柏油路面氤氳發散。

我應該感到憤怒或羞愧的,應該推門進去指著父親鼻尖譴責這背叛背德的齷齪罪行的。但我移不開視線,我動彈不得,當我看見賣氣球的男人進入父親身體的時候,甚至還無法扼抑地激烈勃起。他亂髮披散瞇著細眼全心凝望父親的迷醉表情更讓我幾乎昏死過去。

記不清是怎麼載父親回去的。只記得像個木頭人那樣回到家裡。躺在黑暗的床上,眼裡卻全是他們交纏的身影。全身發燙熱烈燒灼,一件件剝去衣褲,用顫抖的手指撫摸唇頰,想像賣氣球男人的溫潤舌尖正深入嘴裡,他迷醉的眼眸凝望我,指尖輕軟摸弄耳垂,髮鬚在胸口上因磨蹭傳來微微刺痛。我無法克制地想像他正緊緊抱住我,幾乎要讓人窒息似地彼此貪索渴求。而我忍不住呻吟起來,左翻右覆,在濃稠滯重的黑暗裡騰上雲端後再墮入慾樂的深淵。



陸續打了幾通電話,依然沒有任何父親的消息。
妻想留下來幫忙,至少可以照顧母親。
望著她忙碌收拾的背影,忽然理解到自己的無情。
雖然不明說,但我知道她早看出我的軟弱,她也不逼我,仍然守在我身邊。妻極少表露情緒,極少向我求助,或許也是因為她很清楚我根本幫不了她。有時不免感到疑惑:為何她竟能這樣忍受我?
妻看著陽台上有如拼圖碎塊般錯雜交疊的紅氣球,它們在灰暗天光下整群圍聚,窸窸窣窣彷彿在交頭接耳;有些仍在敵陣中衝喊,意圖殺出一條血路;有些則感覺非常倦累,病懨懨地縮在角落。她認真凝望,專注的神情就像星象學家正在為紊亂無序的星空編織浪漫神話,眼底暗湧著捉摸不清的熱情和想望。
「爸爸他……心裡在想什麼呢?」仍看著紅氣球們。
我望著她的背影,不知如何對她說明。或許我也不了解父親確切的想法,能確定的只是他選擇了離開。
晚上睡覺時試著握住妻的手:「對不起,我真的不認為自己會是個好爸爸。」
妻搖搖頭,轉身面對我,「你是不是害怕我?怕我逼你?」黑暗裡她的瞳孔熠熠發光,「所以才一直在逃避?」
「……沒有,」她幾乎踩中我心口,「我只是有點茫然。妳知道,生活有時會讓人喘不過氣。」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說。
「你不用安慰我,」她轉向天花板,「……之前你說我能讓你感到安穩。現在這種感覺還有嗎?」
我猶豫了,沈默好久才回答:「當然有。」
「……或許爸也是因為喘不過氣才要離開的。」她轉向父親的問題,「也許他乘著幾千幾萬個大紅氣球飄到遠方去了。」
我想像著那樣的畫面:父親兩手抓著滿滿的紅氣球,紅氣球們精神飽滿神采奕奕,呼喝一聲拉抬他瘦小彎駝的身體往天空冉冉飄去。父親對世界不再眷戀,眨眨眼,緩緩離地飛昇,逐漸成為越縮越小終至看不見的小黑點。父親要去哪裡?我在地面抬頭觀望,微小的身影迅速遠去。沒有告別的手勢,沒有不捨的眼神,也沒有任何默默遞送的訊息。

「小時候我就有這樣的夢想,」妻的聲音有如湖上輕煙,「能夠坐一次載人熱氣球環遊世界一周。我覺得從高空慢慢看遍全世界是很浪漫的事情。」
「……有達成嗎?」我很清楚沒有。妻沒回應,駱駝幾乎要橫越整座沙漠。
「……你知道為什麼我始終守著你嗎?」我搖搖頭。
「那是因為我還愛你。」我不知該說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我還能愛你嗎?」我緩緩搖頭。
「……因為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想恨你,但我作不到。」妻的眼角泛出淚光,她乾澀破碎的話語像用刀尖劃在玻璃上。
想替她拭去眼淚,伸出一半的手卻再無法向前。她知道的,她一向比我清楚,也比我更能勇敢面對。
「對不起,我並不想……」不想什麼呢?不想怎樣呢?造成的既已無法挽回,再怎麼解釋又能如何?
她微偏過臉看了我一會,閉上眼睛,不知為何竟點點頭。淚滴隨著淌過頰邊,妻勉強縮緊眉頭,不讓臉容歪扭變形。從她緊閉的唇瓣滑出幾個慘白音節,一字一字在嘴角艱難游動,像終於從腐屍裡探出頭來的蛆:
「……我們離婚吧。」
沈默許久,嘆口氣,僵凝的手掌停泊在妻微微發顫的手背,蔓延開來一片無盡頭的冰凍雪原。



小教堂窺視事件過後的許多個夜晚,我一面想著賣氣球男人裸露的身體,一面無法自拔幾近自我放棄地自瀆。在逐漸蝕蛀軀體的空虛中,內裡逐漸被濃重的罪惡及疑惑包圍。無法再面對父親,無法注視他的臉,每當望向父親時彷彿就會看見他和賣氣球的男人激情纏抱的畫面。而令人恐慌的則是我常將父親的臉抹去,置換成自己的面孔,於是我又再次融化在賣氣球男人的懷抱內。常感到一股火燒的焦痛感。我到底在作什麼?自己究竟是誰?一股淡淡的苦澀在暈眩迷茫中也常像冒著蒸氣的地熱泉噗噗翻湧。刺鼻的硫磺腥味在房間內張牙舞爪。父親和賣氣球的男人在我眼前打開一扇美妙奇異的大門,卻並不帶我進去,甚至沒發現我的存在。為此,我甚至還對父親感到微微的憤怒。

我常在小教堂附近徘徊,不敢進去,只是長時間等在外頭。渴望能見到賣氣球的男人,但看到後也從不知該怎麼辦,僅能默默看著他的背影在人群裡隱沒。父親病好後如往常一樣工作、生活,有時他看我的眼神透著不安,有時泛出迷惘,更多時候則會故意避開與我的視線接觸。

那之後賣氣球的男人消失了很長的時間,不再從小教堂內出現。有幾次我偷偷跟著父親,卻發現他站在小教堂外,面無表情望著門口;或者就在遊樂場內呆坐,看著從前賣氣球的男人常站的地方,有兩次我甚至看見他拿著幾十串的紅氣球,站得直挺挺地扮演起賣氣球男人的角色,只是無論別人怎麼喚他,要向他買氣球,他都不為所動。一段時間後他會一次放掉所有紅氣球,並且抬頭目送它們遠離。

直到那天傍晚我看見父親伏倒在小教堂門前,像一灘快被雨水衝潰的爛泥,肩膀抽動,兩眼紅腫,斷斷續續嗚咽。街道上人來人往,許多人像定格的慢動作畫片,集中目光納悶父親的行為。聲音全都消失,只剩父親漸漸變形的身影。我愣立望著他,心底清楚浮現答案:賣氣球的男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那是唯一一次看見父親失控,我沒能過去扶起他。躲在轉角騎樓下,好像看見許多記憶中的畫面疊映在尋常街景上。串串紅氣球在藍天下飛舞,賣氣球男人的臉在其中緩慢浮現,他略顯白皙但線條稜突分明的結實肉體也在朗朗發著金黃色光芒。他看著我,看著父親,而後翩然離去。
父親回家後仍能強作平靜,那時大姊就快聯考,家裡總顯得肅穆又安靜。母親輕聲和父親交談,但我知道他全沒有聽見。總會猜想母親是否曾察覺到什麼,但那時她的心力全放在大姊和我身上,對父親或對她自己則像喝開水一樣,除了重複的自動化習慣之外已經很少問為什麼了,就算水中有些細碎的雜質,也能輕易忽略閉眼吞下。
好幾年過去,始終不敢問父親關於賣氣球男人的消息。雖然他的生活步調並沒發生太大的變化,但從他的步伐、眼神和緊縮的肩胛,我知道他的內心裡始終隆隆轟響,像雪崩前大地輕微的搖晃。只是時間仍是世界的主宰,也許父親認命臣服,也許他學會看開,總之他逐漸能夠舒展容顏,也終於正視大姊和我的存在。

那時妻也出現了,踏入碩士班的第一堂課她就坐在身旁。或許因為這樣,彼此有機會說上些話。她內斂且善解人意,看我的眼神有些說不上來的特別,但靠近一個人對當時的我來說就像拔河一樣,一旦感覺拉扯的力道,就越要沈下身子抗拒向前。我喜歡待在她身邊,但許多事也不見得就能互相交流,總是少了些什麼,像沒有楓葉的秋天,沒有泊船的碼頭,透著淡淡而又乖張的不協調。
要到碩二畢業典禮當天才解開了關於賣氣球男人的謎團。那天父親因摔傷腿住院沒能參加,大姊也忙於工作,只有母親出席。當我身穿寬鬆黑袍帶她逛校園的時候,她看著我,語氣既欣慰又期許:「你和你爸年輕時一模一樣。」
「是嗎?」
她點點頭,「那時我都懷了你大姊了。」她停頓一會,終於下定決心,「你也不小了,怎麼?有沒有合適的對象?」
怔了許久才搖頭,年輕的妻正帶著未來岳父從不遠處走過,她對我揮手招呼。
「……沒有,還沒想過。」
「是嗎?」母親放慢速度,走了幾步後抓住我的手,「你爸爸……」她抓得很用力,竭力拼湊詞彙,「你是家裡唯一的男孩,你該為了我,為你爸爸,為這個家著想。知道嗎?」表情竟顯得認真。

那是一幅怪異的靜止場景,我彷彿看見母親滿頭花髮,獨自對著白牆頹坐,眼瞳溢散出一股腐朽而絕望的氣息,她抬起眼,幽怨目光流洩出將死之人最後的渴盼。那瞬間腦中滋哩滋哩劃過幾道雨夜裡冷冽的閃電,猛烈電擊焚燬眼前的一切。那些來不及升空就破滅的紅氣球;那些曾撫過我胸背肩髮的指尖;那些曾經鋪展開來直往廣闊天涯蔓延而去的幽謐小徑和湖光山色,在大火裡全熔成焦土一片。漫天烽火裡竟只剩最後一條路,我也只能朝唯一的出口走去。

就在這時我遇見了小教堂內的中年女人,她站在另一棟大樓的門口,和幾個年輕人說說笑笑。雖然經過將近二十年,頭髮白了,背彎了,也發胖許多,但我仍很快認出她來。
撇下母親的問題闖進另一個世界,時間好似在快速倒轉。
廿年前的中年女人忘記了她常給我糖吃的往事,但她記得小教堂裡屬於她的位置,也還記得賣氣球的男人。她看了看我,眼底閃動奇異的光芒:「幾年前過世的,是愛滋病,」她輕嘆口氣,「才四十幾歲的人啊。」
於是我聽見雪崩的聲響隆隆隆從天頂傳來,凶猛、巨大、毫不留情。
我仍能想像賣氣球男人光滑的身體就在眼前活生生呼吸,他曾經緊緊抱住我,我還記得他呼出的溫熱氣息,而這些卻一一被崩落的白雪衝毀、掩埋,連半點痕跡也不留下。

轉過頭,母親還站在原地,她正疑惑望著我。恍惚看見父親伏跪痛哭的情景同時映現。是否父親早就知道了,所以再不抱重逢的希望?
邁不開腳步,開不了口。已是被雪活埋的死人。



隔天還是沒有父親的消息。沒人知道他在哪裡。

登報及張貼啟事後打來了幾通電話,但全是無聊的惡作劇,甚至還有要錢及提供性交易的。掛上電話,天已暗黑,倦怠爬滿全身。

將陽台上所有的紅氣球趕出房間,原本要全數殲滅,但妻抓起其中幾個出聲求情:「這些還很飽滿的就讓它飛上天吧。」
「但到高空後也會受不了壓力變化而爆破的。」
她只顧看著天空,「……至少有飛過吧。」

一早醒來妻仍如往常平靜,我看著她的臉,想著她昨夜的話和臉上的淚光,像個尷尬的陌生人側身讓行,她身上傳來淡淡香氣,那香氣好像長滿棘刺。
但她並沒有離開,默默拿過尋人告示在牆柱和電線桿間穿梭忙碌,只是不和我說話,連看也不看我。也許她正無言報復,也許她在等待什麼,可我無法擠榨出任何一滴言語。

她猶自掙扎故作堅強,我卻感到疲倦,再沒有假裝的力量。

當妻在畢業典禮隔天打電話約我出去時,我毫不考慮就答應了。烽火連天的末日裡不存在選擇的自由,只能往唯一的出口走去。
一切就這樣順勢而為。我們併肩前行越靠越近,盡量讓自己的世界裡只剩她的存在。母親很高興,她推推我要我有所行動,臉容笑開紅光滿面,彷彿再次年輕起來。父親則沒說什麼,但有幾次他望著我,眼底是一汪迷濛的湖,淡淡的憂傷像一圈圈的漣漪,在湖面上靜靜擴散。

妻揚手一拋放生所有紅氣球,它們就像燃著溫暖希望的天燈緩緩昇離。抬頭望去,依稀又看見婚禮當日的天空。我坐在禮車內,禮車徐緩前行,像是綁了美麗緞帶的精美大禮盒。前方不遠的商場正在熱鬧開幕,鑼鼓鐃鈸號角吹響,喜慶和祝福同聲高唱。大樓頂部飄揚起許多七彩繽紛的氣球,它們爭先恐後,好像要奔向遠天裡的自由。

腦中湧起賣氣球男人手裡那一串永遠不會消失的紅氣球,他站在遊樂場裡,看著父親,看著我,嘴角的淺笑溫和煦暖,始終在原地安靜等候。
步下禮車,彎身進屋,一步步走向妻。她穿著雪白婚紗,上了粉妝的臉嬌羞紅潤。挽起她的手,她緊緊回握我的手臂,黑長睫毛下的眼眸漾著流金一般閃爍的光彩。我領著妻,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背景樂音和吵雜笑語都慢慢褪去,畫面在強烈曝光的豔陽下熾白暈亮,而我們,正緩緩邁向未來。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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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言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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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21 21:20

象徵同志旗幟號稱彩虹旗,其實只有六個顏色,少了最後的一道。

真正的彩虹旗是祕魯印加帝國的旗幟,四年前旅行祕魯名勝馬丘比丘時,在印加帝國所屬的城鎮都可看到彩虹旗,我們很想買回來放在家裡,混淆視聽。

請如斯仔細看下面的照片,就會發現真正的彩虹旗在印加帝國飄揚。得意

如斯(chinaadi) 於 2016-12-26 21:21 回覆:

謝謝童言

原來印加帝國的才是真正七色彩虹旗

同志彩虹旗的六色(獨缺靛色)各有其意義

如果把印加帝國的彩虹旗插在家門口,成為山寨版...一定很好玩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