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含糊其辭,先抱歉,然後告知不適合,未能留用,而不多作解釋。除非真有一個確切不能用的理由。比如稿件有極高的時效性,要登,就非得立刻刊登;但副刊運作方式與一般新聞版不同,副刊版面設計考究,須提早預作。突然來一篇時效上必須立刻刊出的稿件,要不要把已經上版的稿子撤換下來?那可能是已經等待三個月以上的作品了,把它換下來公平嗎?甚至能不能換?你有時效性,也許別人也有,而人家可能早早就來排隊了。設若每篇有時效性的稿子都來者不拒,那麼那些默默投稿,從不多說一句話的作者,要等到何月何日作品才能得見天日呢?這是一個複雜的考量,副刊是文學的園地,副刊也是報紙、媒體的一環,要吸引讀者、表現時代的脈動,也要鼓勵安靜的創作者,折衝之間,常常考驗主編的抉擇。
又比如說談的是政治或是社會議題,筆法完全「不文學」,這時可以告訴對方文章「性質」不適合副刊。許多報紙設有民意論壇之類的版面可以發表議論,今日在網路表達意見也很方便;而作家發表創作並獲得稿費的園地,在這個時代卻是愈來愈珍稀了。
其實,不是談政治、論時事的文章必不適合聯副,說到底,這「不合適」,還是因為「沒寫好」。但這要如何啟齒呢?退稿已經很傷人了,怎可再補上這麼一槍?我總覺得文學愛好者的心應是冰雪聰明的,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實在不必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遇過最使我錯愕的兩次退稿事件。一次是一位早年媒體同業前輩,她後來搞政治去了。某個星期六投來一文,我們沒有即時回覆。她來信訓斥收稿的編輯,認為他怠惰,懷疑他「欺上瞞下」沒有把稿子轉給主編。同事把信轉給我看,我便去信說明,她來稿時間是在周末,我們沒有上班,並非同仁不理會。其實即便在平日來稿,因為稿件眾多,也還需要一點閱稿時間。不料她回我信說:「想不到聯副現在這麼墮落!星期六竟然不上班!?」墮落?自從實施周休二日,應該是2001年起吧,副刊便是周六、日不上班的了。副刊在報社中性質獨特,以刊載文藝作品為主,版面皆為預作,除非有重要文壇大事,例如諾貝爾文學獎揭曉,那麼便是深夜也得加班;平日只要把版面預先作好,周六放假,有何墮落?我曾在電梯遇見本報的顧問作老(張作錦先生),那時我剛與一位海外作家喝咖啡回來,晚進辦公室。作老與我寒喧,我說剛見了某某人,他非但未責以「上班時間跑去喝咖啡」,反倒贊許:「副刊主編的辦公室,不在辦公室裡!」對副刊編輯而言,在家裡,在床頭,在車上,所有的閱讀,所有的思索,都可能是工作的一部分。
但前輩來勢洶洶,我趕忙先讀她的稿件。那是一篇大聲疾呼地方政府採取某措施的文章。文章觀點固有可議之處,但見仁見智我無意批評,只去信告訴她,此文有時效,且性質不適合文學副刊,不妨投民意論壇試試。我以為自己寫得委婉禮貌,未料前輩大怒回信把我痛責一番,說難怪現在副刊愈來愈沒有影響力!信中要我舉辦一場座談會,廣邀作家名人來談談,看看是她有理,還是我有理!我瞠目結舌,設若每退一稿便要舉辦座談會來討論,我改行去開法院好了。我怎麼辦呢?沒怎麼辦,回信謝謝指教。
另一件,也是一位喜談政治的作家,偶寫一點生活隨筆,副刊有時也刊登的。這篇來稿,是他為年輕女兒投來,長達七千字的演講稿。這年頭七千字演講稿,便是諾貝爾獎得主,恐怕也登不出來,何況其內容、觀點實在未有獨到之處,我自然是退了。不料幾天後那稿子卻從報社高層經過顧問、總編層層轉了下來。我收到從上司轉來的稿子,現在回想也不太明白,一向脾氣不是太壞的我,那一回卻真動了氣,立即埋首寫封長信給不知情、新上任不久的總編輯,說明此稿非退不可的理由,心裡已有打算,大不了老娘不幹了!總編一句話都沒來多說,但也許皺眉頭:這女生那麼悍?他不過轉個email,又沒囉嗦?他心裡做何感想,我從來不得而知。轉稿是常有之事,有時我也受人之託把稿子轉給繽紛、家庭、世副或是健康版、民意論壇等等,純粹代轉,用不用,悉聽主編做主。然而分明已經退了的稿子,再拿去給主編的上司交下來,這作家的心態便很可議了。幸而我並沒有因為堅持退稿受到任何為難,沒有人來向我提起這件事。離奇的是,不久之後那位作者因文章惹出偌大一場政治風波,我幸運地與這場風波擦身而過,真是始料未及。
還有一位作者長年寫信以惡毒言語辱罵主編,以及常在副刊上刊登作品的作家。其實我從未收過他的投稿,也就連退稿的機會都沒有,卻有此惡緣,實在也是始料未及。但我不想引述任何他的文字。多年來,我已從最初的震驚、流淚;一度把這種行徑轉化為小說題材,藉此宣洩委屈;到如今面對,慢慢地比較波瀾不興了,甚至若忽有一陣子沒看到他的信,我會問問同事最近有收到某某人的信嗎?莫不是他生病了?
我想他是珍愛自己的作品的,一切執著由此而生。每個主編必有自己的好惡、品味,知識、經驗的限制,擔任主編近十年,我必然可能錯過了一些好文章、一些好作家,但我熱愛副刊這個園地,亦從未對人懷有惡意,設若錯過了,也只是一時錯過,我相信對於好作家,不會永遠錯過。
而有時作品某編輯認為不好,其他編輯覺得甚佳,那麼另尋出路,也是常有的文學因緣啊。我自己年輕時印象深刻的一次投稿經驗,某篇小說被比較邊緣的副刊退稿,我自己審視,還是喜歡的,鼓起勇氣轉投聯副,意外獲得採用。小說標題是〈聖誕夜的玩具交響曲〉。當年我沒沒無聞,更不認識聯副裡的任何一位編輯,給我回信的前輩編輯是黃秀慧小姐,短短的紙條,告訴我「寫得真好」,就這四個字,讓我興奮得失眠。至今我與黃小姐從未謀面,一直感念在心。
我想憤怒所綑綁的,終究是自己。而僧多粥少,永遠不可能滿足所有作者,做主編,要有被討厭的勇氣,是我以點點滴滴親身遭遇,從這個職場上學到的一件珍貴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