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5/10/31 17:25:18瀏覽1125|回應0|推薦29 | |
冥河擺渡者搖槳來了,夜黑風高的牽亡人順著水流即將上岸,那個路徑如此神祕,卻又必經,先前你說你去了才知道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路,但已無法告知我了...... 你終於要渡過冥河了,風靜心止,孤身出航,夢裡相思更見相思。我們彼此約定的淨土,你比我先抵達。你在人間未竟之願,我得為你奔赴。在崩塌的死亡廢墟,築起時間巨廈.....【鍾文音】送你一程2015-10-28 09:25:17 聯合報 鍾文音河流,看盡一切。 我剛從一條河流回來,旋即穿越風塵,穿越一條河流,直奔你而去。你的人生只剩走到墓地的時間了,最後的你消瘦如風中枯枝,彷彿一點溫度就可以自燃,失色的容顏正要渡上另一條河,冥河擺渡者搖槳來了,夜黑風高的牽亡人順著水流即將上岸,那個路徑如此神祕,卻又必經,先前你說你去了才知道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路,但已無法告知我了。 此刻你突然睜開眼睛,望著我,臨終之眼燃燒最後的溫度,亮得燙人,但你旋即轉向窗外,看向河流處,很遠的地方,已然不識我。你也沒有力氣再按嗎啡以減疼痛,必須經歷卻又無法報信給我們知曉的死亡之境,你正要上路。擺渡者泰半趁親人在眠夢時分悄然接走冥河旅客,夢醒搖著失溫軀體,方知亡靈已然上岸,彷彿嚥下最後一口氣不給人見,彷彿這神祕的死亡儀式充滿太多避諱。 最後的送終人,能送終卻未必能經歷所愛經歷生死的交替時刻。迎接新生神祕歡喜,迎接死亡卻往往昏沉濛昧。目睹你的即將離去,這並非是我第一次目睹死神在我眼前降臨,我看過許多次身體面臨地水火風四大崩解的歷程,但卻仍如此地陌生於死神的面孔。 淡水河在颱風過後黃泥滾滾,無數的生物攤屍一片,樹木倒在沿岸,枯枝敗葉,這樣的島嶼夏日殘酷風光熟悉,但死神面孔我們仍如此陌生。村裡的十八寡婦已然都當祖母了,伴著風淒厲吹來的哭聲也已隨著光陰喑啞。那坐成一尊尊雕像似的暗夜傷心是否還遙想著被水神帶走的夫婿,海枯石爛是神話,若有石爛,肯定望夫石冀盼就此腐爛,以免傷心太長,失望太久。女人還沒愛上愛情,愛情就已被擲入水中。暗夜哭泣的村,你來自之處。盛夏風神雨神興風作浪的島嶼出海口,譁然有聲,盤旋的雨侵蝕地基,望著童年的家園離流失所。爾後,成長北上,村子成了遙遠的夢斷之路。父死路遙,母死路斷。你將忘卻年少氣盛,忘卻少女烈性,那內心深處的理想火焰,對愛的迷惘與執著更將灰飛煙滅。 人間一切將成路過風景。煙花世界遊蕩歸來,輕拍衣裳彷彿即可掃塵。 我在這以白色圍牆砌成的等死小屋裡望著你彷彿進入深沉眠夢的臉龐,你竟要比我早離去,這形成一種奇怪的時間錯置感,彷彿你是老人了。我起身走向廊道,廊道的風送來呼吸濃稠的聲響,打過蠟的廊道潔白光亮,消毒水的氣味混著藥水味,所有的人不是輕聲細語或者打盹,要不就是急促著步履趕去發出死亡訊號的白色房間。砌成一間間等死小屋的廊道,廊道如河,我想起那條永恆之河。我們坐在河階望日,在旅館吃泡麵。我撕開手中的肉燥麵,注入熱水,頓時肉燥之香瀰漫。我一路小心翼翼端回你的白色房間,企圖以氣味呼喚你醒轉。我們孩提時的停電颱風夜,吃過多少泡麵,在燭光下,頭殼大大的投影在牆壁上,我們稀哩呼嚕吃著麵,宛如這世間絕佳美食。燭光下剪影,即將剩我一人孤影了。這手中的泡麵還依然這樣香,香到讓我淚流滿面。 這裡是你肉身的最後居所,房間如一只不透光容器,安寧病房如死寂望夫石,佇立在荒涼的海岸高處,任海風呼嘯,希望卻一動也不動。安寧何在?你應該回到你的房間才對,香水應該取代藥水,鵝黃溫暖色應該取代僵直白牆,藝術書應該取代醫生束手無策的針針孔孔,照片應該取代病房卡,水晶窗簾應該取代白色塑膠簾……但依賴過往事物是讓你將更執著還是更安心?就像旅人有人要抓一條有房間枕頭氣味的圍巾上路才有家的氣味,有人要帶一瓶故鄉水才能抵異地時不致水土不服,有人要在皮夾放上一張所愛肖像方解相思,有人要帶泡麵解鄉愁,有人要帶媽祖征服高山,有人帶一本《金剛經》去旅行。冥河路途,你想帶什麼?靜下心回想,我想不起你有告訴我這臨終懸念是什麼?死神不給人交代事情的時間,因為人無知於時間流變。 我曾經想畫過一系列的作品,空蕩蕩的白色病床沒有軀體,只有物件。懸念或代表一生符號的物件,母親說要放年輕的黑白照片,奶奶說要放她摯愛的檀木念珠,小孩天真說要放一瓶養樂多。你呢?也許放一只掛了半輩子在手腕上的玉鐲子。 玉鐲子,我送你的,因為你說玉鐲子最適合臨終時交給送終人,只消拔下來即可交給另一個人,如此成就一個如圓的循環。 橋下陰暗,遂使得這個市集白天看起來也像夜晚,燈泡下的小販,像是橫空而降的魔法人,玉市不只賣玉,玉市倒更像是慾市。如星辰羅列的燈泡下,慾望被包覆,求財求愛,求名求利,求不病不死,求不離不棄。旋轉冒煙的滾水黃金盤,聚寶盆漆金元寶,如意景泰藍,麒麟猴子雙獅鯉魚龍虎木雕,笑呵呵彌勒佛銅像,粗糙的書法字畫……羊脂白玉、翡翠髮髻、玉帶鉤、帽花、琺瑯鼻煙壺、仿象牙刮板、三寸金蓮線繡花鞋、貼身鴛鴦肚兜、刺繡條幅……這裡的事物有一種複製過量的粗糙所展現的詭異曖昧,非常隱晦的慾望流動。魂墓出土的亡者配件,你說,這真是一條死亡大街。 就在這條如現世死亡展演的市集上,我看見一個被忽略的玉鐲子,如沉湮海底的無言,躲藏一座海洋。就是它了,我知道,你我的人間信物。 此刻,我在安寧病房一點也不安寧,病房牆上掛著阿彌陀佛聖像,還有你在旅途的朝聖照片,西藏,印度,尼泊爾,喜馬拉雅,台灣佛寺……我的眼睛如鏡頭地滑過每一張照片,你看的人是我,觀景窗的你笑容豔豔,長髮猶在,飛揚起一片彩雲天。看著你的照片,我逐漸融進一條河流,一間間小屋,沿著河岸搭起的小屋,裡面有一雙眼睛或者有好幾雙眼睛,他們的面容倒是很安寧,彷彿和死神早已有約。白日我經過等死小屋,和老人不小心對望,他沉寂的臉,文風不動,眼神卻精爍,如一把火燒向我,我的心快速彈跳幾拍,好像不該望向等死小屋的人。 那時蛇行的雨水從天而降,雨季的末端,春天藏在河水的背面,膨脹的老城,河水發出打鼓的聲音,眾神聚集如雲,從古老的河流行過,等死小屋有如安寧病房,但卻沒有任何藥水味,沒有白色巨塔的隔離,沒有消毒藥水,沒有白色天使奔走的身影,沒有求救鈴,沒有可以自己調整劑量的嗎啡,恆河的河水就是他們肉身最後的嗎啡,神也是嗎啡,求神求久也會上癮的。我常祈求神聽,我那稀薄的願望,願眾生離苦得樂。就這樣我常懷著願望,帶著若有所思的迷濛剎那行過恆河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有人走了,看著煙塵燃燒,就知道亡者的身分。 等死小屋空了又滿了,從印度各地徒步的窮人或者搭專機抵恆河的富人都在此交會了,即使一屋之隔,也是窮富立現。氣味可辨別,檀香是死的是富人,枯枝香是窮人。煙塵繚繞,聞者篤定,他們望著煙的方向,看著亡者入河道。火葬場在前方,恆河下游的瑪尼卡尼卡河階上方飄著青煙縷縷,肉身最後的有形。 焰煙,有其道路可尋,這是印度的死亡往生觀。為此,火葬場之火,不曾停息其烈焰與青灰之煙。河階上有牛緩緩經過人群,也有牛隻沐浴恆河,被認為有神識的聖牛被尊貴地崇敬著,賤民卻依然賤。在這裡有些人活得像動物,有些動物卻活得比人還像人。 火葬場,終日煙燻不斷。亡魂在瓦拉那西的天空徘徊,人們相信在此靈魂得以轉化,罪惡可以洗滌,淨化。聽見有人高喊著Mahashmashana!摩訶西摩沙那,偉大的火葬場!偉大的火葬場。死亡在此竟顯得如此可親,火葬顯得如此偉大,這一切只發生在恆河。於是垂死的人們來此等待死亡,世間有如此奇異的等待,等待死神的姿態發生在恆河沿岸,地水風火,逐一熄滅,崩解成空。 河階上白布包裹著男性屍體,紅布包裹著女性屍體,遠遠地看到雙腳懸在木材堆外,一把火丟入,熊熊火焰劈哩啪啦響,很快地雙腳雙手自火堆裡斷下,離開肉軀,這時負責火化者得趕緊拾起再丟入,以免被鄰近的狗衝來吃掉。 在河階火葬場,我們不免想起上一回觀禮的天葬死亡儀式。 那也是如印度風光般的高彩度世界,高原城市,輝映著諸神與人間的故事。朝聖者匍匐於地,商賈絡繹於途,旅者浸淫日照流連寺院,心靈與天近,很多物慾與苦痛在誦經聲中彷彿可以跟著被抽離與洗滌。大昭寺旁的八廓街店家門閂聲此起彼落,朝聖者敲著兩片響板匍匐於地的聲音如雷鳴巨響,直達旅人高原反應的沉睡呢喃與諸神的天聽。 拉薩夜雨忽然狂下,沒命的下著,一輛三輪車停在我們的面前。搭這車安全嗎?我的這一句無心之語卻讓三輪車伕聽見了,他不載我們了,只因我的那句話隱含對他的不信任。這三輪車夫很快就被另一對淋得落湯雞的旅人跳上了,毫不猶豫地跳上三輪車,充滿信任的姿態,三輪車伕經過我們身旁時,眼睛充滿對我們在夜晚的大街淋雨的嘲笑。你看你說了那句話,這車伕竟如此個性地不載我們了。高原沒來由的大雨,只好讓我們快步涉水走回大昭寺,閉門的夜寺在大雨中早已盤據許多的靜坐者,勉強尋根柱子躲雨,但朝聖者五體投地的擲地聲響猶然如歌的慢板傳來。我們也繞著八廓街朝拜?你說。或許大雨會停?我說。你笑說我的願望太當下,也太渺小。我嘟著嘴在心裡回應,但過不了當下,未來的願望不都是虛幻。拉薩高原大雨,彷彿見不得白日,神祕如曇花在雨夜狂下,萬籟靜寂下雨聲聽來像是白日信徒的嗡啊吽音波。含氧量稀薄的高原,使得我在雨中冷得打哆嗦。我想我感冒了,隔日嘔吐,發燙,頭痛欲裂,在你的照顧下,死神僅僅掠過我的衣角。病癒後,高原的夜雨也不再下了。我忘了那夜我們怎麼回到旅館的,總之打了針,一動也不動的休息後,我康復了。我們終於在拉薩朋友的安排下,去了天葬之所,觀天葬。那天是個小女孩的喪禮,我們坐的位子都可以目視小女孩的長長睫毛,甚至劈開骨肉的血絲還噴到了你的青灰衣角。拉薩朋友千叮嚀萬囑咐我們觀禮時切莫浮上任何心念。念頭不動,我謹守這句話。 事後才敢問你,死者的屍血噴上你的衣角時,你的念頭在哪?你說,拖我這具死屍者是誰? 這是我和你看過的死亡儀式。在一條河流,在一座高原。 但這回就我一個人了,且我將孤獨地在島嶼的傷心火葬場,看你的煙飛往何處。 和你的印度朝聖旅程,彷彿才昨日而已。那夜行火車長鳴,車外流動著風景倒退著無數身影,苦行僧、乞丐、小販、老弱婦孺、瘦削孩童、小狗與聖牛、三輪車、巴士、私家車,貧富在街頭上演,大地是否冷笑人所加諸於個體的歧視尊崇的種種階級,財富可見,靈魂卻難以測量。灼熱的淚水與汗水,冷熱交替滑過臉上,折磨我們目光的是那些爬行地上的老少身軀,你的臉上顯得憂傷靜默,像是一座我未曾抵達的夢中花園。而我手中的相機也頓時靜默,眼中已吸入太多的陌生人生。 抵達聖城,落腳河階,旅館破舊,卻已安身。逢八關齋戒,人生八苦,八風吹襲,將渡八關,過午不食,不歌舞倡伎,不睡高床等等,在印度眾生面前,八關突然顯得容易。 那時,天未亮,瓦拉那西旅館灰舊被褥染著旅人的體熱,夜裡昏沉,起身洗把臉,四處都有呢喃的嬉皮旅人在作著幽冥的夢。清晨行施水施食儀式時,你說施食一旦做了就不可斷,這好比答應宴請幽冥眾生,卻沒擺宴席,這樣是失信的。我聽了微笑,笑說自己最不擅請客了。你也笑著說,那你讀經好了。於是我讀《慈悲三昧水懺》:『積累罪業,一旦冰釋。譬如諸水也。身之煩而濯之無不清。衣之污而澣之無不潔。器之穢而溉之無不淨。』汲大海三昧水,以遍周沙界,灌濯塵劫,水懺無界,洗滌袁盎錯斬晁錯夙昔因緣。待我念誦經畢,我們往恆河,汲沙水。 你穿袈裟,我穿海青,在一絲幽幽天光的凌晨四點,我們宛如神的使者,靜默步履行過。恆河石階濕漉,人們涉入河水再雜遝於此,石階乾了又濕了,濕了又乾了。踩著濕路,彷彿聽見每一個足跡的願望。聲息在此轉悠,人命僅在呼吸之間,一息上不來,人將往何處?那時我們問著彼此,如今我望著你,問你將往何處? 從河階岸馳向沙灘,取金剛沙。岸上也有許多小男孩兜售著小小銅器,一個一百盧比,用來裝沙,美麗至極。金剛沙妙用無數,供過的金剛沙混著水點在往生者和往生動物的額上,據說可庇蔭他們前往西方。取金剛沙,腦中馬上浮現的經典自是《金剛經》。《金剛經》和《心經》是我接觸最早的佛經,這二部經言簡意賅,是入門也是終極。對於破我執很有震醒之用,文字美得有力,意義深邃。 掬一把沙在掌中,看著沙從指縫中往下墜,點點滴滴,時光刻痕,沙漏無處不在。把沙漏倒過來又是另一個計時的開始。 恆河跨生死兩域,一方燒屍體,一方迎新生。「誰盼望新生,就必須準備死亡。」 一切生靈都在諦聽河水。靜坐河畔,你剛剃度的頭,相映我的長髮,各笑彼此的堅持與執著。金剛沙裝在銅器小罐子內,我們彷彿鑽石般地捧著它,一路再長途跋涉至尼泊爾,跨過山城邊界,抵達喜馬拉雅山。 金剛沙真有妙用?你說全在大信之心。之前愛犬往生,點加持過後的金剛沙,我們都願意相信愛犬往生極樂淨土。 一如我此刻的堅信。 死神如盤旋上空的滯留颱風,這是一間如此奇異的現代島嶼等死小屋,白色巨塔下的一間間等死小屋。任何一間醫院都有生有死,有哭泣有喜悅。唯獨這白色廊道旁的等死小屋是如此靜默,只餘努力吸上最後一口氣的肉體。前方河水夕霞滿天,之後即是長夜漫漫,時間是最大的殺手,時間會空出一切的位置。 安寧病房送走多少人上路?就像那恆河旁的一間間等死小屋,但他們在等待時是有信仰的,而這安寧病房卻瀰漫著未知的恐懼。或者我們旅途裡暫居的每一間暗夜小客房,人形渙散各奔東西,遺下氣味,體溫,耳語,留言,明信片,體貼後來流浪者的盥洗物件……我一一取下牆上的照片,取下聖像,靜默如僧,如大昭寺外盤坐的夜行者。 你終於要渡過冥河了,風靜心止,孤身出航,夢裡相思更見相思。我們彼此約定的淨土,你比我先抵達。你在人間未竟之願,我得為你奔赴。在崩塌的死亡廢墟,築起時間巨廈。如壇城沙畫,我們在暗得只剩燭火搖曳的寺院,看著放生羊純真的目光,聽著小喇嘛丹田誦經如海潮音,然後,我在你的額上點上從恆河取來的金剛沙。往生極樂西方我未可知,前生旅次卻已銘刻在心。禪宗不立文字,並非真不寫下文字,而是不執著於文字。我想起你剃度時說的話,青皮下的三戒疤,和我手上的三菸疤,相映如佛家與煙花。我仍在煙花,繁華雨夜裡執妄此生虛幻。你已渡他方,天要亮了。 你交給我一只玉鐲子。趕在一口氣上不來前,將玉鐲子拔下交給我,迴光返照前,你想起了我,雖然你已喑啞,叫不出我的名字了。 玉鐲子,掛在我的手上,自此我們血肉仍相連,以藝術相連。 空蕩蕩的床,我擺上你的一枝筆,沾滿顏料的彩筆。 緩慢地,我撫摸著在你手腕上經年的玉鐲子,光滑如淚的玉脂,將來我要將它交給誰呢? |
|
(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