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我在安寧志工室整理病歷，楊阿公和阿志雙雙出現。 

「早安！我們來倒咖啡。」

楊阿公聲如洪鐘的跟我打招呼，清楚的說明來意。住院至今，他意識清楚、行動自如，加上疼痛得到控制，讓他更加神采奕奕。相較他的主要照顧者~兒子阿志，凌亂，油膩的髮絲黏在額頭及脖子上，畏縮的眼神，說起話來氣若游絲，全身充斥著萎靡，病態的氣息，如果不是楊阿公的身上掛著點滴，阿志更像是病人，楊阿公則像照顧者。

楊阿公喝咖啡就跟喝酒一樣豪邁，冰咖啡是一飲而盡，熱咖啡是兩三口就「乎搭啦」。雖然癌細胞把他吞噬成皮包骨，但雙眼仍炯炯有神，舉手投足流露出的江湖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浪跡艋舺的老大，而他也的確曾經叱吒江湖，集酒色財氣於一身。曾與他熟識的醫生以為他入院必是場面浩大，光是陪病的「老婆們」就不知凡幾，遑論兒孫，但．．．一個都沒有。他是自己拎著小行李包來的，就連楊阿公指名的阿志也是社工師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

對此，阿志很不諒解，他覺得楊阿公的老婆們及子孫們「族繁不及備載」，唯獨他沒有從楊阿公身上撈好處，照顧重則為何落到他身上？楊阿公則覺得阿志的工作跟收入都不固定，與其每天騎著「歐兜邁」當外送員，不如來醫院照顧他。楊阿公沒說出口的潛台詞是，阿志因為沉默膽小，從小就被忽略。別的兄弟姊妹財產到手後就紛紛遠離，唯獨阿志對楊阿公是不覬覦財產，但也不搭理。錢財有如照妖鏡，鏡子裡映照出阿志單純的本性。楊阿公想把握最後的這段時間跟阿志好好相處，教他一些在社會上立足的道理，免得他老是吃虧。

不過楊阿公教阿志的結果卻是「教來教去教成仇」，因為阿志覺得楊阿公從來就不是一個講道理的人，他的道理就是誰聲音大誰就贏，這對父子等於從觀念的源頭就背道而馳，當然是一講話就吵架，然後阿志就發誓再也不要理楊阿公，讓他在醫院裡孤獨死。但阿志的「再也不理」只是跑到志工室喝咖啡，跟志工訴訴苦、發發牢騷，一聽見楊阿公的咳嗽聲就又連忙跑回病房，而楊阿公經常在阿志開溜後，自言自語的說「自從生病以後，我的聲音就變很小了，我只是想讓他知道，我很關心他、很不放心他呀！」

這種「相愛相殺」的父子關係終於在一次為了「阿志的媽媽所承受的委屈」的問題上相殺到極點。極度憤怒的阿志背起行李，跪在病床旁，對楊阿公三叩首，算是訣別，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當時已達疫情高峰，照規定，陪病者只能一人，如果由看護接手照顧，除非特殊情況，例如病人往生，否則阿志是不能再進醫院的。楊阿公斜眼往門口瞄了一眼，低聲說：「這才是男子漢該有的氣魄，可惜我不能再見到了。」很快的，他的話便淹沒在劇烈的喘息聲中，他的病情更加惡化了。

阿志離院後，沒有任何親人來看楊阿公。一場疫情，挑戰了圓滿的定義，臨終不再是所有家人隨侍在側，更多的是遙望親情，天倫夢斷。當大家以為楊阿公將孤獨上路時，外科病房傳來消息，阿志因為車禍受傷，住院開刀。看似不幸的消息卻振奮人心，雖然無法探病，但透過視訊，仍能看見彼此。楊阿公揶揄阿志，很勇，把自己撞成這樣， 但也算是老天可憐他們父子，讓他們能這樣重逢。阿志則只是一個勁兒的哭。

往後的幾天，阿志的傷勢越來越進步，楊阿公的生命卻已如風中殘燭，任憑風雨摧殘僅剩的餘光。當手機的另一端響起阿志呼喚「爸爸」的聲音時，楊阿公的眼底燃起一絲熾熱，他竭盡力氣的說出一句「孩子，人生很苦，你要勇敢！」這是他留給阿志最後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