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看到大陸異議人士任劍濤教授的演講視頻，裡面開宗明義提到梁啟超的一個說法：全世界中國人最自私。聽了頗覺感慨。其實我對這個議題也曾經做過一些思考。容我在此稍做鋪陳。

面對上述那句話，很多人首先想的大概是：這個說法是真的嗎？中國人真的是全世界最自私的一群嗎？有些人可能給出肯定答案，甚至認為，這是中國人的民族根性。說是「民族根性」，意思大概是這種特質很難改變，或者根本不可能改變。這種觀感有可能影響認同，也可能影響改革路線的抉擇，所以茲事體大。但是，事情性質究竟如何？我們究竟應該怎麼去看這種說法?

我以為，我們首先要做的事情恐怕是要把概念釐清，特別是把內涵的不同層面做更清楚的區分。這不只是為了學術的興趣，而是有助於進一層因果關係的釐清，俾便於後續的行動抉擇。

「自私」是個常見詞彙，意思好像也很清楚，其實稍加深究，就會發現，這其實是個非常含混籠統的詞彙，需要再釐清。我們不妨試著一步步去做點深究。

一、從梁啟超的判斷說起：「中國人最自私」到底在說什麼？

梁啟超這句話，不是在做生物學或民族性本質的斷言，而是在批評一種公共精神的匱乏。他真正要說的，其實是：中國社會缺乏一種能把「個人利益」穩定轉化為「公共責任」的中介結構。

換言之，他批評的不是「人性自私」，而是：人只對家族、私圈、熟人負責，卻不對抽象公共體（社會、制度、陌生人）負責。這是一種結構性自私（structural egoism），而不是心理學上的自戀或貪婪。

二、此處試著提出修正：自私至少有「兩個層次」

自私不是單一來源，而是疊加結果。我們可以至少區分兩層：

（一）第一層：人性層次的自利（universal self-interest）

這一層是普遍的：所有人類都有自保、本能趨利避害。這不是中國人的專利，在任何社會都存在。這一層不能用來解釋「為什麼中國特別自私」。

（二）第二層：制度層次的「被迫自私」（coerced egoism）

這一層，其實才是問題的關鍵。

在長期專制體制下，自私不是選擇，而比較是生存策略：公共領域不可預測、不可依賴；正直、為公、犧牲，不僅不被獎勵，反而可能被懲罰；規則不是用來保護人的，而是用來宰制人的。於是，社會實際發出的訊號是：「你若不先顧好自己，制度不會顧你。」

這時候，自私就不再是道德問題，而是風險管理問題。

三、專制體制如何「制度性地鼓勵自私」？

這一點值得系統化拆解，因為它常被忽略。

1. 公共善高度不可信

捐獻、奉獻、理想主義，不可驗證、不受保護。今天被讚揚，明天可能被清算。理性個體自然選擇「少碰公共事務」。

2. 犧牲不會被制度記帳

沒有透明制度記錄你的付出；沒有穩定回報機制；英雄往往「死得不明不白」。犧牲可能等於白白犧牲。

3. 服從比正直更安全

不是「對錯」決定命運，而是「站隊」。忠誠、靈活、識時務，比誠實更有生存價值。人學會向權力負責，而非向社會負責。

4. 信任被系統性破壞

不能相信制度；不能相信陌生人；最後只能相信「自己人」。社會被切割成無數小型私利單位。

四、於是出現一種特殊人格結構：「防衛型自私」

這一點，正好可接回我們常見的心理分析框架。這種自私，往往具備幾個特徵：對他人冷漠，但內心高度焦慮；表面現實、精明，實際上極度缺乏安全感；一邊鄙視道德理想，一邊又羨慕他人能「不自私」。這不是強者的自私，而是被制度訓練出來的防衛姿態。

同樣是中國人或說華人，如果長期處身在更具保障性的制度環境下，很可能就會表現出較不自私較善良的特質。

五、為什麼這種自私會被「誤認為民族本性」？

因為社會制度與人際網絡會形成強大的限制與引導力量，讓人持續表現特定特質，譬如自私。專制體制下，剝奪普遍存在，自私行為也就顯得普遍，甚至成為習性，從而被認為是民族性的一部分。中國社會就陷入這種惡性循環困境中。

結果，某些行為特質看起來就很像是他們的本性：人人算計、彼此提防、公共事務冷感、犧牲被嘲笑為傻。但這其實是：長期錯誤制度，形成穩定行為模式，又被誤讀為文化本質。這正是一種典型的集體自欺，就是把「被迫形成的行為」誤當成「不可改變的天性」。

六、一個關鍵對照

如果中國人真的「天生最自私」，那麼：為何在移民社會中、在制度透明、權利受保護的環境裡，中國人往往表現出極強的勤勞、責任感與家庭承擔？

這個反例本身，就足以否定本質論，而支持制度論。

七、結語

中國社會的「自私」，不是人性的過度，而是公共制度的失敗；不是道德的缺席，而是犧牲被制度性地浪費；不是人不願為公，而是為公者長期被淘汰。

台灣社會表現出較多善性，大陸作家韓寒說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這不是民族根性，而是制度與大環境促成的效果。

當我們對自私概念、對所謂民族性概念有了更適切的了解，我們會發現，中國人的行為表現其實具有高度可改變性與可改善性。從而，我們其實就不太會去強調中國人自私；或者，會選擇使用較細緻的表述。更重要的是，作為中國人因此可不必太忌諱討論關於自私這個議題；自私行為變成是可被討論的公共議題。這意味著規範也會發展得更細緻與人性化，並且有利於鼓勵善良與公義。這會是一種良性循環。中國社會會變得更可愛，也更具凝聚力，乃至對外也更有號召力。

任剑涛 | 全世界中国人最自私 #历史反思 #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