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論「民族神聖化」的議題，其中涉及到民主化的價值。有人就回應反駁我，表示：要搞民主的最大前提，就是要有足夠的資源，因為民主制度天然會造成國家資源的浪費。

上述說法，大體可被歸類於「民主需要富裕作為條件」的觀點。在華人社會的公共討論中，經常可以聽到一種看似務實、實則極具誤導性的說法：「先富裕，才能民主。」

這句話往往伴隨著一種姿態——不是直接否定民主，而是將民主無限期地延後：等經濟再好一點、等人民素質再高一點、等社會更有紀律一點。

這種說法之所以具有迷惑性，在於它表面上尊重現實條件，實際上卻犯了一個根本性的錯誤：把民主與富裕之間的關係，誤解為單向因果。

至於民主制是不是一定比較浪費？我認為也並不一定。民主制的國家的確有可能浪費，但是這不是邏輯的必然。再者，民主化造成的浪費比較顯性，而專制體制下的浪費，卻可能被掩蓋。從而，就容易造成一種民主較浪費的印象。下面我試著提出較有條理的鋪陳。

一、單向因果的錯覺：把相關性誤當成歷史規律

不可否認，當今多數民主國家確實較為富裕。但從這個事實，並不能推出「只有先富裕，民主才可能出現」的結論。

這裡至少混淆了三個不同層次的問題：

第一，相關性不等於因果方向。民主與富裕高度相關，並不代表民主只能是富裕的結果。在許多歷史情境中，民主反而是促進長期穩定與經濟發展的制度條件之一。

第二，把現代工業民主的條件，錯誤套用到民主的所有歷史形態。當人們談「中產階級」「工業化」「高教育水準」時，往往忽略了：早期民主從來不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誕生的。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先富裕才能民主」往往不是經驗歸納，而是一種文化心理的防衛說法。

二、歷史反例：民主往往誕生於貧瘠與邊緣之地

若回到歐洲歷史，瑞士是一個極具說服力的反例。

15 世紀的瑞士，地處阿爾卑斯山區，農業條件惡劣，交通困難，遠稱不上富裕。正因如此，中央集權難以有效建立，地方社群不得不發展出高度自治、共同決策與集體防衛的制度。

瑞士的早期民主形式——例如地方鄉民大會、直接參與公共事務——並不是在富裕之後才「升級」出現的，而是在生存壓力下逐步形成的。

這一歷史經驗揭示了一個經常被忽略的事實：民主並非富裕的奢侈品，而常是一種在困境中學會自我治理的制度選擇。而以瑞士為例，我們也並不能得到民主國家必然較浪費的結論。

最重要的是，民主也不是「等條件成熟才啟動的結果」，而是在不完美條件中被反覆練習的過程。

三、互為因果，而非先後順序

更符合社會科學理解的說法，應該是：民主與富裕之間，往往呈現互為因果、相互強化的關係。

民主制度透過權力制衡、公共監督、法治與契約精神，降低了掠奪性統治的風險，也為長期投資、制度信任與社會穩定提供了條件。

反過來，經濟發展也會擴大公共參與的資源與空間，使民主運作更為穩定。

這是一個循環關係，而非單向階梯。

將民主永遠放在「之後」，實際上等於切斷了這個正向循環的起點。也就是說，民主化永遠無法開始，因為條件永遠不具足。

四、紀律的誤解：為何「缺乏紀律」反而成了專制的藉口？

「先富裕才能民主」的論述，往往會接上一句更直白的評價：「人民素質不夠高」「社會缺乏紀律」。

但這種說法忽略了一個關鍵問題：紀律究竟是被強制出來的，還是被訓練出來的？

民主所需要的紀律，並不是外在高壓所製造的服從，而是內在的自我節制能力：願意守規則，即使不利於自己；願意承認敗選，而非訴諸暴力；願意用制度解決衝突，而非靠權力壓制。

歷史上，卡爾文教派所強調的勤儉、自律、責任倫理，正是這種「自我治理能力」的文化來源之一。

新教改革並非直接帶來富裕，卻促進了經濟自由化、法治化與對權威的限制——這些同時有利於市場，也有利於民主。

反過來說，長期的專制統治，反而會削弱社會的自我紀律能力，使人習慣依賴外在強制，進一步「證明」人民不適合民主。

這正是一種自我實現的循環。

五、無限延後民主，其實是一種文化自欺

因此，「先富裕才能民主」在許多情況下，並非冷靜的歷史分析，而是一種文化自欺的話術。

它讓社會得以暫時安心地相信：不是我們拒絕民主，而是民主還沒輪到我們。

但這種說法忽略了一個殘酷的現實：如果民主不在過程中培養，它永遠都會被說成「條件尚未成熟」。

在我多次討論的「文化病識感」的議題脈絡中，這正是一種典型的集體防衛機制——把結構性選擇，轉譯為技術性時機問題；把政治責任，推遲為未來的理想狀態。

六、結語：民主不是獎賞，而是訓練

民主不是富裕社會給自己的獎賞，也不是等一切準備就緒才啟動的終點。民主是一種訓練社會自我節制、制度信任與公共責任的長期過程。

因此，真正危險的，從來不是「民主來得太早」，而是民主被一再告知：我們的社會還不夠資格走向民主化。

把民主無限延後，往往不是出於謹慎，而是出於恐懼——恐懼面對一個需要自我約束、承擔責任、且無法再把一切錯誤推給權威的社會。

而這，正是所謂「文化病識感」最需要被喚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