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的孤島 - 以夢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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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路的孤島

2022/02/22 11:45:25瀏覽1346｜回應2｜推薦75

上路的孤島陳今

和波德萊爾（Baudelaire）一樣，我也喜歡在人羣中尋找意外並默默燃燒我的關懷。不被知曉，卻被允許盡情地「融入」，那種感覺真是神妙，就好像我是不幸的弟兄，是悲劇的配角，能夠和奇蹟成為最要好的朋友。日升月落喝白開水吃乳鴿吞猛虎的日子，聰明的現代人早就越過越麻木了。可還有什麼新鮮事會比「無私的愛心」更耐人細細回味呢，在如此機械僵冷的「功利世紀」?
朋友！走出自我，讓我們的眼光更開闊地參與人間的一切悲喜吧！縱然力量有限而悲涼渺遠……

恐龍

深巷裏，這個神話般的人物迎面走來。
尖削的耳朵，漏斗形的面孔，禿頭，秋末微風蕭瑟中，只著一件白汗衫和一條泥灰短褲．露出黑亮的肌膚。
看不出他的年歲。近六十了吧？但他不像是能夠擁有確切年歲的人。他那趕不上城市節奏的步伐，被此刻拋落在此地。
踉踉蹌蹌地，一雙布鞋拖著滿路褪色前進。右腳跨出，左腳吃力地拖著跟上。
最古怪的是他雙手的動作：像在夢中游泳。又彷彿，他的瘦軀是船身，雙手是槳，一種無意識的機械動作，使他超現實地滑過現實的湖面。他的右手內屈著，像在保護什麼東西；左手也內屈著，不過比右手稍微高些，更接近心臟些，而且，連左手掌都畸形了，又曲又細，內彎的弧度令人以為他是個拒絕收錢的乞丐。行進時，他的雙手就這樣一左一右地向內挖掘著。
背駝得很厲害。卻又給人矜持的感覺。
頭像恐龍般緩緩顧盼著。眼神遲滯，如落日。
一張無表情的過客的臉，在自己的家園附近流浪……

橘子大王

慵懶的白蛇般，一條毛巾溫馴地盤繞他的頸項，睡著熱呼呼的午覺。一頂墨西哥式的大草帽滑稽地罩在他不成比例的小頭上。圓圓的臉蛋，像橘子，在鐵欄內滾來滾去——那滿滿一車的橘子。
三輪載貨車很大，但沒有裝馬達。
或許嫌穿鞋累贅，他乾脆打赤腳，雙腳靈巧地彌補了肚子太過癡肥的缺憾。踩踏板時，整個身子往下傾；再上來，又往另一邊傾。臉上淌滿了汗水，而眼中卻熠耀著不屈的堅毅神采。
他令我想起馱著樓房在地上默默爬行的蝸牛。
踩得動嗎？踩得到底嗎？能夠支撐到目的地嗎，在這麼陡峭的上坡路?——真叫人吃驚！
錯車不久後，雖然為自己這麼拉風的交通工具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我還是忍不住回頭想偷偷再望他一眼。但我已見不到這位侏儒的背影，只換來一車緩緩他去的笨重情懷……

白鐵盤

橫向行走對螃蟹而言是很自然的，因為牠想不出更舒適、更妥貼、更輝煌的走法。但那該多彆扭啊，假如我們要求一隻正常的烏龜也學牠這麼做！在現實生活中，每天總有不少勇者在用比螃蟹更特立獨行的方式向噩運證明人類的偉大韌性，只是我們不常注意到罷了。

僅僅一瞥，就此永遠鐫刻在心版上——他採用的是何其驚心動魄的前進方式啊！不同於特技，那些專為取悅大眾而耍弄出來的艱險把戲——再沒有比他的痛苦更真摯的現實了！：
右腳無法站立，平行地面，橫斜了出去，像樹枝。
左腳蹲著。
整個人都採低姿勢。
雙手緊握一個白鐵盤。
很有深度的眼鏡映著陽光在鼻樑上燦亮著。一頭跟眉毛一樣濃密的黑髮。一條歷盡滄桑，曾經是湛藍色的牛仔褲。
將白鐵盤望前面的地上一按，左腳趁勢輕跳跟上，右腳同時也示威遊行般地被帶上前去。雖然辛苦，這一連串動作卻做得相當迅捷、嫻熟，乾淨俐落，就好像這白鐵盤早已成為他軀體的一部分了，跟他的關係是如此密切，以至於能夠以「第三隻腳」的身分來再生他那原本陷於癱瘓的雙腳。就這一點而言，當然，他的雙手也隸屬於這「第三隻腳」。換句話說，他的雙手也成為這白鐵盤的一部分了。要是缺了這雙手，白鐵盤便會失去其完整性，而再也起不了什麼作用了。
原該裝食物的白鐵盤，就這樣一步步叩問大地，裝著一雙踏實的手去扮演醫生的角色。每一步都是農夫插秧的關愛。每一步都毫無保留地奉獻出生命的熱力。雙手是秧苗，而謙卑則是潤澤來年豐收的雨水甘露。

鄉間平房般，方整淳樸的臉很善良地漾開兩朵憨厚的微笑。大概是已找到了知心女友吧？不然怎麼會如許春風滿面呢？這個比我幸運的大學生——雙手最接近大地的人。

記憶的地圖

顛顛簸簸地一路跳著迪斯可，我們的公車是一輛熱情洋溢的舞棍。
而他，鄰座的這位先生，他卻睡得多甜啊！塵世再喧囂，再擾攘，對他似乎沒有半點影響。有些人生來就比別人多了一層篩子，能夠過濾周遭的一切雜質。他就是這種人。
下車後，不知怎麼搞的，他的手中居然多出了一根細鋁棒。
雙眼平視正前方，左一下，右一下，耐心地用空心細鋁棒慢慢敲醒記憶，以一種內在的韻律——探向未知的已知，撥除可能墊伏在腳前的危險。那單調的獨白好像在提醒旁人：他看不到你；這世上的一切明暗紛爭，他不參與。在車來人往騷亂渾濁的塵世大海中，這座孤島就這樣兀自鏗鏘地走著。
但他卻走錯邊了！再這樣走下去，前面那輛公車待會兒就要撐著飽脹的肚子開上大馬路，把他從白日夢中撞醒！若非比大石塊還重的行李牢牢鎖住了我的雙手，我真想衝過去引導他脫離險境。可是他似乎完全不將眼前的危機當一回事，依舊慢條斯理地走著，老太婆搖扇子般繞過那輛公車，拐進另一條大馬路。
原來他不僅觸覺超人，還擁有一對異常靈敏的耳朵，能夠偵察周遭最細微的訊息，像雷達，而且沒有死角。公車暫停時排氣管持續的放屁聲，和發動時引擎野獸般的沈吟聲，在他是很容易區別的。
我突然覺得和他更加親近了。對這位拒絕戴墨鏡的盲人，對這位沿路吹送和風的中年先生，我突然興起一股悲愴又心痛的感動。他不是徬徨在茫茫的人海中，而是行走在記憶的地圖裏。在那裏，沒有神經緊張的紅綠燈，也沒有伺機猛撲的瘋狂車輛；只有從容，只有道路熟悉的轉角和謹慎。

天天墜海的啞巴

我時常看到他。在通往學校側門的那條小巷，在菜市場，在廟前，在交通紊亂的十字路口。總是出現在固定的地方。總是在固定的地方遊蕩。那些地方像是他的安全港，專為他一人而設置的。逛累了，他可以隨時靠岸休息。
曾經烱亮的眼神如今依然烱亮，只是少了某種屬於個人的光彩，那股近乎睥睨一切的傲勁兒就像一把利刃，無情地切向茫然的空間同時也切碎了他人眼中的自己。從不凝規任何目標。風箏般的眼神在斷了線的傻笑中飄來飄去。一縷輕煙裊裊升自被雜亂的鬍髭包圍的歪嘴中，越過俊挺的鷹鈎鼻，飄散了，再也喚不回的美夢般，往剪得比高中生還標準的小平頭上空飄散了。抽煙是他惟一讓人覺得正常的不良嗜好。和輕煙一樣，他的喜悅也易散而虛渺。雙手插在褲袋裡，沿路用拖鞋延續在家的感覺。
每次看到他，我就好像小偷看到警察似的，原本光明正大的歡欣都被眼前的麻木一掃而空了。一股酸澀的不忍猝然襲上心頭。既惆悵，又悲愴；愈真摯，愈深刻；綿綿上湧，久久無法平抑，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這種情緒，交雜著憐憫、同情、不解和不平，還有一聲無奈的喟嘆。面對親朋的死亡，人們也會在內心深處找到這種喟嘆。但我面對的不是死人，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活生生卻又對生命視而不見的夢遊者。
肩頭一聳一聳地從那邊晃過來，雙腳一跩一跩地又從這邊盪過去。恍恍惚惚，千年不醒的走路神態，使人誤以為他不是走在堅實的大地上，而是飄在柔波萬頃的深海底。沒有一聲驚呼，每天，廢鐵向磁場報到似的，他都要毫無選擇地墜入那浩瀚無涯的海洋荒漠，在那裏孤獨，由於無人知；在那裏徘徊，由於認不清方向；直到夕陽將海面染成一座「光之花園」了，他的家人才又像收釣線的漁夫般，再度將他自深海中拉回現實世界。
他沒有理想，沒有事業，沒有友誼，更不可能有愛情；有親情，但太微薄了，可能已無從感覺。對家人為他安排的「自我放逐」，他從未抗議過，因為他說不出話來。利刃般的眼神就是他無聲的抗議——假如他還懂得什麼叫抗議。當我也用那種眼神在他身上挖掘人性的遺跡時，他的頭驀地朝我這邊抖了一下，一湖被石頭猝然震醒的漣漪般，那麼韻味無窮令人畢生難忘的一下。那神情彷彿在拒絕我的憐憫：「你正常；但我比你超脫！」我心虛地垂下頭，把原本對準他的目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黑暗也許統馭著他的心智，但在那團無從穿透的硬實渾沌中，卻燃燒著一種自給自足的光，那種光的溫煦是外人所難以想像也難以理解的。既然世界不把他放在心上，他當然也懶得在乎世界了。
是的，他將再度上路，再度無所事事，點一根煙，瞪世界幾眼，在通往學校側門的那條小巷，在菜市場，在廟前，在交通紊亂的十字路口，從日出，到日落，一天又一天。
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大男人，他存在著，不可思議地存在著。於是，死亡之謎就這樣地被生命化了……

（原載《聯合文學》第十四期，一九八五年十二月；獲第一屆全國巡迴文藝營散文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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