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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 ‧ 瑞雲》的主題特色
2013/11/06 13:59:27瀏覽5074|回應0|推薦23

一、前言

蒲松齡(1640-1715)《聊齋志異》是中國承繼六朝志怪、唐代傳奇的短篇文言小說,其中有著豐富的幻想、奇炫的幻化,在幽冥之域中,反映現實,在幻妙之筆下,呈現生活,內容豐富而深湛。全書十二卷,共四百九十一篇,附錄九篇,其中數量最多的,是描寫愛情婚姻的作品,它們在蒲松齡的筆下,委婉曲折、動人心魄,是全書最精采的部分,且以記述人神、人鬼、人怪之間的戀愛故事而聞名於世,然某些比較著名的作品裡,並沒有神仙狐鬼精魅出場,其主角只是社會上的普通人,例如〈阿寶〉、〈細侯〉、〈瑞雲〉……等即是,和那些寫神仙狐鬼精魅的傑作一樣,它們也散發藝術的迷人光彩。安國梁《聊齋釋真》指出,蒲松齡以生花妙筆,描繪了他那時代的婚戀百態,且這一類愛情題材小說,直追唐傳奇〈離魂記〉、元雜劇《西廂記》之類膾炙人口的作品,甚至於開創更高的境界。茲以《聊齋‧瑞雲》《聊齋志異》卷十為例,探討其別具特色的主題。

二、《聊齋‧瑞雲》情節概述

《聊齋‧瑞雲》全篇共分七段,故事情節概述如下:

首段:杭州名妓瑞雲年十四,正值花樣年華,其母蔡媼要瑞雲開始接客。才姿惠麗的瑞雲表示,身價由母決定,但希望自己能夠保留選擇初夜男子的權利,此獲蔡媼同意。於是每日見客,而富商顯貴接連不斷上門,準備厚禮者,瑞雲作陪下棋或贈以繪畫;禮薄者,則只留喝一杯茶而已。結果此舉使得瑞雲聲名大噪。

二段:賀生才名夙著,但家境平平。他仰慕瑞雲,也盡力設法求見,原本擔心瑞雲不會把窮書生放在眼裡,等到兩人見了面,相談甚歡,瑞雲更作詩相贈,借用唐傳奇「裴航」的故事,表達要嫁給賀生的心願。此令賀生狂喜不已,告別後,賀生對瑞雲的深情,念念不忘。

三段:一二日後,賀生忍不住再次備禮前往。瑞雲十分歡喜,直接表明,願與賀生共度初夜。然因賀生自認財力有限,不敢作此夢想,瑞雲乃鬱鬱不樂。賀生回家後,一度想傾盡家產,以期與瑞雲共度初夜,但想到一夜之後便要分離,只好作罷。自此兩人音訊斷絕。

四段:瑞雲擇婿數月,再沒有一個合意的,蔡媼漸漸失去耐心,正準備強迫瑞雲接客,一日,某位秀才求見,小坐片刻即起身,離開前,用一個指頭在瑞雲前額輕按了一下。瑞雲送客回來,忽然發現,額頭留下手指印,如黑墨一般,越洗越明顯,而且黑印日漸擴大;一年後,竟已蔓延到顴骨和鼻樑。因容貌變醜,不再有人求見,蔡媼便將瑞雲降為奴婢。瑞雲不堪驅使,日益憔悴。

五段:賀生聽說瑞雲變醜,趕往探望時,瑞雲面壁,不願與賀生相見。賀生心生憐憫,經蔡媼同意,以賤價為瑞雲贖身,並娶之為妻。瑞雲感動之餘表示,如為侍妾,已心滿意足。不過,有情有義的賀生,為報答瑞雲得志時將他視為知己,堅持不再娶妻,無視於他人的訕笑。

六段:過了一年多,賀生在蘇州遇到秀才和生,和生問起杭州名妓瑞雲的近況,賀生告知實情後,和生表明,他正是先前施以法術使得瑞雲變醜的那位秀才,而他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保護瑞雲璞玉的本質,留待真正愛惜才華的人來賞識她。如今,和生欣見瑞雲果然如願找到合適的另一半,他也樂於跟賀生回家,再次施行法術,將瑞雲變回美麗佳人。

七段:到家後,和生隨即於洗臉水施法,房內的瑞雲洗臉完畢,很快就恢復美貌,豔麗一如當年。當賀生夫婦一同由房間出來,準備向和生道謝時,和生已經消失無蹤矣。

《聊齋‧瑞雲》人物簡單,只有女主角「瑞雲」、男主角「賀生」、鴇母「蔡婆」以及秀才「和生」等四位,故事情節並不複雜,嚴格說,全篇的懸念在於瑞雲能否追求到幸福?其中情節轉折的大關鍵,在於秀才和生施法,使得瑞雲容貌變醜,得以保持璞玉之身,終於嫁給理想的對象--賀生,衝突也順利獲得解決。這樣的情節安排,充滿戲劇性,也增添小說的趣味。

三、《聊齋‧瑞雲》的主題特色

蒲松齡曰:「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託如此,亦足悲矣!」又詩云:「新聞總入鬼狐史,斗酒難消磊塊愁。」可見蒲氏之寫鬼狐史,只是一種借酒澆愁的手段而已。即使是寫以普通人為主的《聊齋‧瑞雲》,蒲松齡依然表達以下思想卓越的內涵,有著以下的主題特色:

(一)呈現女性自主意識

中國傳統女性在封建禮教束縛之下,大多被道德所馴化,缺乏爭取自由婚姻的熱情和勇氣。比如李靈年〈淺談「聊齋志異」的時代氣息〉指出,宋元理學提倡禁欲主義,父權社會把「飢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等人類正常要求當作罪過,加以壓抑,而把三綱五常等封建禮教視為至高無上的「天理」,要人服從。明清以來的進步思想家,對理學此一腐朽思想已有程度不等的批判。難能可貴的是,蒲松齡《聊齋志異》在這一方面亦頗有突破,他不只讓帶有神異色彩的女性精靈大膽行動,勇敢追求自由的愛情與婚姻,也讓身在妓戶的常人女子,打破封建道德的桎梏,開創自己的幸福之路,認為只要有「至情」、「真心」,便可以無往不利,人世間的一切阻隔都會被克服,充分展現了女性的自主意識,歌頌向來深受壓抑的女性之反抗精神,足可媲美湯顯祖《牡丹亭》「真情至性」的杜麗娘,在在使人耳目一新。

〈瑞雲〉裡的妓女瑞雲,才十四歲,但「色藝無雙」的她,勇於突破傳統,大膽主張自由戀愛,雖然被迫接客,卻堅持保留選擇自己所愛的權利,當她遇到理想的對象──賀生,非但不嫌棄他的家境,反而作詩相贈,甚至於主動示愛,此充分表明,瑞雲選擇意中人的標準不是金錢、地位,而是才情、人品,是人自身的價值和兩顆心靈的貼近。即使後來賀生自卑退縮,以致兩人斷絕音訊,但瑞雲不輕易妥協,繼續「擇婿數月」,無視於鴇母蔡婆的不滿情緒。瑞雲此種衝破樊籬、追求真摯不渝愛情的自主形象,十分鮮明、可愛,令人印象深刻。

不只〈瑞雲〉如此,〈鴉頭〉的雛妓鴉頭,出汙泥而不染,嚮往一夫一婦的愛情生活,她見王文是可以託付終身的君子,就向王文泣訴「妾委風塵,實非所願。顧未有敦篤可託如君者,請以宵遁」,然後二人連夜私奔。又,〈細侯〉裡的妓女細侯,為了追求自己所選擇的愛情與婚姻,竟採取空前激烈的行動--不惜殺子,其所表現出的剛毅果斷與殘忍之心,充滿特殊的精神氣質與展現出鮮明的個性。同樣是妓女,瑞雲、鴉頭和細侯都具有濃厚的女性自主意識與浪漫主義色彩,在婚戀天地中,大膽的尋求出路。毋怪乎安國梁《聊齋釋真》指稱,蒲松齡是「自由婚姻的擁護者」。

(二)建立有情有義的愛情觀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傳統婚姻的律條,愛情在傳統婚姻中是沒有地位的。當然「才子佳人」的戀愛結合,打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傳統,固是一種進步,其實並沒有跨出封建主義的道德範疇。真正可貴的是,比「才子佳人」更進一步的「有情有義」的愛情,劉烈茂《靈狐妙鬼話聊齋》說:「蒲松齡《聊齋》,愛情故事寫得最多,但對才子佳人的一套,顯然不感興趣,而且有意唱點反調……他極力讚美的是那種品德高尚,情感投合,彼此理解,患難相助的愛情。《聊齋‧瑞雲》正是男女「情趣相投」勝過對於外貌吸引的明顯例子。

當鴇母蔡婆以十五金為瑞雲接客之價,富商貴冑紛紛登門,瑞雲均以一茶、一奕、一畫敷衍,待一見才子賀生,當即主動提出要圖一宵之聚。偏偏賀生家僅中貲,惟有真情可獻知己,一宵之聚的費用卻無力籌措。兩人斷了音訊後,瑞雲因秀才和生施法而變醜,不但門前車馬稀,還被鴇母貶為粗使ㄚ頭。此時賀生前來,願贖作婦,變賣田產將瑞雲買回家中,瑞雲認為自己不配居正位,願居妾媵,賀生則曰:「人生所重者知己,聊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賀生對瑞雲不以色衰而愛弛、變心,充分尊重瑞雲人格,展現「有情有義」的真愛精神。幫瑞雲恢復美貌的異人和生也說:「惟真才人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充分表露蒲松齡有情有義的愛情觀。當然,小說裡面從中施法撮合瑞雲和賀生的仙人和生,無疑正是蒲松齡願望的化身。

由驚豔羨美到「不以妍媸易念」,這是兩性交往提升至道德性的「靈魂相通」的極高境界。也就是說,男主角的一見傾心,往往在於女性秀麗婉豔的臉龐上,但最後至死不渝的圓滿結局,卻是建立在有情有義的相互尊重與信任,以及「知己感」的準則上。當男子單為女子的外貌所吸引,愛還只是一種優美的物欲,因為這種精神的貧乏,愛無法突破愛情的枷鎖,而上升為一種提高自身同時也提高對方的精神力量。「知己感」則以思想的共鳴為前提,當事雙方的性格力量在這種共鳴中得到了增強,於是彼此更加相互信賴。李怡芬〈「聊齋志異」中的女性形象析探〉說,〈瑞雲〉、〈辛十四娘〉、〈小翠〉中的男主角不因心儀的女子變醜而愛弛,由蒲松齡之高度讚許此種高潔情愫,便可明瞭他在《聊齋志異》中對女性自由奔放的謳歌,絕不只是為了片面地滿足男性而忽視女性的情感。又說:「因此,與其說蒲松齡對踰越禮教、愛情自主的女性的嘉美,是為了滿足男性的欲望,毋寧說是蒲松齡肯定了人性真情,而給與情欲合理抒發的空間,以及出於對女性人格的尊重。」所言甚是。

如上所述,蒲松齡〈瑞雲〉所欲傳達的主題內涵,可以說是顯而易見的。

四、結語

蒲松齡《聊齋‧瑞雲》蘊含的主題,在中國古典小說中可謂別具特色。既凸顯女性自主意識,也表達有情有義的愛情觀。由《聊齋‧瑞雲》可知,蒲松齡確實反映了時代,他以洞幽燭微的觀察力,從他所生活的現實社會中,選取素材,反映清代初年的社會生活,尤其是男女愛情、婚姻和家庭的面貌,包括當時的道德標準、倫理觀念。至於蒲松齡的愛情故事書寫,乃是出於一種渴求、補償的心理,誠如劉世德〈鬼狐史,磊塊愁──「名家解讀聊齋志異」卮談之一〉所言,蒲氏對當時的道德倫常觀念不滿,他相信「生死不渝、真摯、純潔的友誼,建立在相互了解、尊重、幫助的基礎之上的友誼,這是蒲松齡所嚮往的世界。但是,在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他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現它們的普遍存在。於是,他只好把自己的理想鎔鑄在他的那些不朽的作品裏了」。俞汝捷《幻想和寄託的國度──志怪傳奇新論》也說,《聊齋》男主角的出身、經歷、境況與蒲松齡都極為相似,無疑投射著蒲松齡自身的影子。由《聊齋‧瑞雲》的主題特色,我們也可以看出,蒲松齡的創作理念,含有一部分道家的思想,可是基本上仍然深受儒家文學觀「發乎情止乎禮義」的影響,小說中的「情」與「德」並重、並行,「情」最終也歸趨於「德」。

此外,蒲氏小說的思想表現也明顯存在著矛盾感,諸如一方面尊重女性的人格尊嚴,歌頌女性的勇於追求幸福及讚美其擁有自主意識,可是一方面偏又讓她們服膺一夫多妻的文化,做男人希望她們做的一切。於思想開放的今日觀之,此一思想上的矛盾難免招致批評,但我們也不宜因此一味抹煞、否定,畢竟這些不合理的現象,只是當時社會風氣的反映,我們不必完全以現代觀念,大肆批評它的陳腐,而忽略作品在其他方面的內涵價值。

無論如何,《聊齋‧瑞雲》篇幅雖短,才一千一百餘字,但思想湛深,表現的藝術技巧亦高,誠大有可觀也。

【附錄】

蒲松齡《聊齋志異‧瑞雲》(卷十)原文

瑞雲,杭之名妓,色藝無雙。年十四歲,其母蔡媼,將使出應客。瑞雲告曰:「此奴終身發軔之始,不可草率。價由母定,客則聽奴自擇之。」媼曰:「諾。」乃定價十五金,遂日見客。客求見者必以贄,贄厚者,接以弈,酬以畫;薄者,留一茶而已。瑞雲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貴介,日接於門。

餘杭賀生,才名夙著,而家僅中貲。素仰瑞雲,固未敢擬同鴛夢,亦竭微贄,冀得一睹芳澤。竊恐其閱人既多,不以寒畯在意;及至相見一談,而款接殊殷。坐語良久,眉目含情,作詩贈生曰:「何事求漿者,藍橋叩曉關?有心尋玉杵,端只在人間。」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來白「客至」,生倉猝遂別。既歸,吟玩詩詞,夢魂縈擾。

過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贄復往。瑞雲接見良歡,移坐近生,悄然謂:「能圖一宵之聚否?」生曰:「窮踧之士,惟有癡情可獻知己。一絲之贄,已竭綿薄,得近芳容,意願已足;若肌膚之親,何敢作此夢想。」瑞雲聞之,戚然不樂,相對遂無一語。生久坐不出,媼頻喚瑞雲以促之,生乃歸,心甚悒悒,思欲罄家以博一歡,而更盡而別,此情復何可耐?籌思及此,熱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絕。

瑞雲擇婿數月,更不得一當,媼頗恚,將強奪之而未發也。一日,有秀才投贄,坐語少時便起,以一指按女額曰:「可惜,可惜!」遂去。瑞雲送客返,共視額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過數日,墨痕漸闊;年餘,連顴徹準矣。見者輒笑,而車馬之跡以絕。媼斥去妝飾,使與婢輩伍。瑞雲又荏弱,不任驅使,日益憔悴。

賀聞而過之,見蓬首廚下,醜狀類鬼。起首見生,面壁自隱。賀憐之,便與媼言,願贖作婦。媼許之。賀貨田傾裝,買之而歸。入門,牽衣攬涕,不敢以伉儷自居,願備妾媵,以俟來者。賀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復娶。聞者共姍笑之,而生情益篤。

居年餘,偶至蘇,有和生與同主人,忽問:「杭有名妓瑞雲,近如何矣?」賀以「適人」對。又問:「何人?」曰:「其人率與僕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謂得人矣。不知價幾何許?」賀曰:「緣有奇疾,姑從賤售耳。不然,如僕者,何能於勾欄中買佳麗哉!」又問:「其人果能如君否?」賀以其問之異,因反詰之。和笑曰:「實不相欺,昔曾一覲其芳儀,甚惜其以絕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術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憐才者之真鑒耳。」賀急問曰:「君能點之,亦能滌之否?」和笑曰:「烏得不能,但須其人一誠求耳。」賀起拜曰:「瑞雲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請君歸,便贈一佳人。」遂與同返。

既至,賀將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當先令治具者有歡心也。」即令以盥器貯水,戟指而書之,曰:「濯之當癒。然須親出一謝醫人也。」賀笑捧而去,立俟瑞雲自之,隨手光潔,豔麗一如當年。夫婦共德之,同出展謝,而客已渺,遍覓之不可得,意者其仙歟?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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