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以感情為訴求，紀念風土人情的意義勝於其他企圖﹞

（一）雅俗共賞的鄉土小說

文學論者認為，八○年代以降的臺灣女性小說普遍帶有濃厚的中產階級都會氣息。到了九○年代，第一部贏得自立報系百萬小說大獎的凌煙《失聲畫眉》，以及獲得一九九三年聯合報長篇小說獎的蔡素芬（1963-）《鹽田兒女》，則與前述之論大異其趣，凌煙《失聲畫眉》透過描寫臺灣民間歌仔戲班的墮落，刻畫整個臺灣社會的沉淪；蔡素芬《鹽田兒女》以南臺灣為背景，刻畫底層人民生活，承襲傳統臺灣本土對故鄉的歌詠，生動呈現風土人情，書寫鹽田兒女的悲歡離合，在在展現臺灣女性小說的另一面貌。尤其蔡素芬《鹽田兒女》的故事敘述、人物塑造、心理描寫、語言運用皆十分出色，且具有相當濃厚的鄉土氣息，堪稱雅俗共賞而又深具藝術性的長篇小說。

（二）鹽田兒女的悲歡離合

《鹽田兒女》以六○、七○、八○年代為歷史背景，由農及商，由臺南鄉下到高雄港都。敘事以七股小村王家為主軸，王知先識漢文而不得志，踩三輪車維生，間或返鄉於鹽田工作，妻阿舍久病在身，家中育有四女一子，家計困難。長女明心出嫁未久即操勞過度，因病去世，王家經濟重擔於是落在次女明月身上，阿舍以兒女皆小，堅持明月招贅，使得深愛明月的青梅竹馬「大方」因是家中獨子而錯失這一美好姻緣，導致明月一生命運坎坷。

在父母安排下，明月招贅的夫婿「慶生」，竟然嗜睹成性，明月勸阻爭執，不時慘遭毆打，唯木已成舟，後悔莫及。大方得知明月婚姻不幸福，內心痛苦。後慶生因偷鹽私賣觸法入獄三月，一直愛著對方的明月與大方在一春日午後得以有了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結合，生下女兒祥浩，然此事大方和慶生都被蒙在鼓裡。

大方要求明月離婚，明月無法擺脫傳統束縛而未允，大方失望，聽從父母意見，婚後隨即偕妻離鄉至高雄打拚。留在小村的明月對慶生的好睹，束手無策，打打鬧鬧，還是養育了三子一女。後來，明月和慶生終獲阿舍同意，也離鄉到高雄奮鬥，在碼頭和砂石場打工，吃盡苦頭。明月對慶生之嗜賭忍無可忍，提出離婚，只因女兒不捨慶生而未成。

阿舍在大方返鄉拜訪後，猜出外孫女祥浩的身世，獲得明月證實，母女同守此一秘密，於是長期以來的緊張關係得以和解。當阿舍去世出殯，明月大慟。隨著孩子逐漸長大，家境獲得改善，還清債務，未料慶生賭後車禍重傷住院，出院已無法人道，且不再工作，個性益發暴怒，明月則默默忍受，繼續出外打工，負擔家計，她知道慶生需要家庭的安慰。這時，明月於工作的貨櫃場與大方重逢，大方事業有成，妻病故，育有兩子，昔日情人十八年未見，此刻不勝唏歔。謙卑而又堅毅的明月感到心安，但絕不接受大方同情的饋贈，她依然守住祥浩身世之秘，畢竟日子不會回頭，眼前的人生還要奮鬥下去。

（三）人物塑造栩栩如生

《鹽田兒女》共寫三代人，重點放在第二代，尤其是明月、大方、慶生這三個人物，其塑造均栩栩如生，令人印象深刻。

明月是《鹽田兒女》的敘事核心，她直髮圓臉，有對烏黑的大眼睛，雙腿修長，是小村公認的黑美人，年輕一輩的夢中情人，她個性活潑卻又倔強，精明靈巧，身手矯健，家事以及收鹽、抓魚、挖蛤仔、養蚵……等，樣樣難不倒她。為了家庭，她勤勞工作，照顧弟妹，毫無怨言，可是大姐婚後不幸病故，體弱的母親失去安全感，堅持明月招贅，她雖百般不願，終屈從母命，犧牲了自己與大方之間青梅竹馬的真愛，嫁給好賭成性的慶生，夫妻間經常暴力相向卻又兒女成群，吃苦一生。女兒祥浩眼中的母親，為家庭付出青春美麗，任重任勞地犧牲，認命地過日子；兒子祥鴻看母親日夜伺候照護住院的父親，形色憔悴，懷疑到底什麼力量支持著她「逆來順受」。

明月是被傳統思想束縛的可憐女性，生活在丈夫暴力下而無法掙脫，不過，明月不願讓妹妹們重蹈她的覆轍，告訴明玉：「若有甲意的要跟二姐講，我替妳做主，免得像我和大姐一樣，年紀一到就隨便找人嫁。」此外，明月把對大方的愛意深藏內心之外，意外和大方生下愛的結晶祥浩，守住這秘密，就像永遠守住大方和她共同的甜蜜往事，由此看來，明月亦非全然傳統型的女性，多少保有了女性自主意識。就人物塑造言，明月猶如《鹽田兒女》一顆閃亮耀眼的黑珍珠。

至於愛戀明月八年的大方，因是獨子，不得入贅，只好眼睜睜看著明月嫁給別人。大方的專情令人感動，即使明月已有夫有子，他依然不肯結婚，當他得知明月遭夫毆打成傷，心想：「──畜生，伊不配妳，明月，我怎能讓伊瀆褻妳。妳知道，我才是妳最好的，只要妳願意妳仍可和伊離緣，我一直在這裡等妳，不管阻力有多大，我都要將妳從伊那裡救贖到我身邊來──。」《鹽田兒女》在人物塑造技巧上，類似的心理描寫處處可見，使讀者進一步了解人物的內在世界。大方亦告訴明月：「妳若不愛伊，可以反悔離緣，囝仔生下來，我來養，我們做夥去都市打拚。我不能看妳在這裡給人糟蹋。」但明月明白回答：「我講過，我無可能離緣，村子裡那有聽過這款事，我若做出來，父母一世人也不認我，我在人前要怎樣舉頭？你好好一個人，何必拖這些囝仔？慶生也絕對不會甘休。」大方這才死心放棄，拖到三十四歲，聽從父母之意成婚，隨即偕妻離鄉至高雄打拚。

其實，大方早打算離鄉，只因牽掛明月而留下，他深知「若他一直在村子待下去，那些遊走小路上和蹲在廟門曬太陽的老人就是他未來的影子，生命似有若無的在風吹日曬裡默默的完結了」。果然，在高雄奮鬥有成，經營建設公司和貨櫃場等事業。十八年後，見到歷盡滄桑的女工明月時，妻子已經病故，他對明月依然念念不忘，關心她的生活，非常願意幫忙她。大方既是擺脫農業經濟束縛而融入工商社會的英雄，也是一往情深的中年男子，保有真誠之心，未被名利所薰染。

明月招贅的夫婿慶生，其嗜賭一再帶給明月痛苦，是代表「惡」的人物。慶生從小父母雙亡，眉清目秀，態度隨和親切，阿舍第一眼就很有好感。他雖因怯水無法出海捕魚，但工作相當努力勤快，詎料未久即露出好賭本性，為了賭，偷錢、搶金鎖片、毆妻，乃至惹來牢獄之災。明月懷了身孕仍得到鹽田辛苦工作，慶生有時卻四處找人聊天、唱歌，令「恨鐵不成鋼」的明月大為失望。

慶生固然讓明月恨得想離婚，不過，他疼愛孩子，對於家庭畢竟還是盡到了些責任，使明月打消了分手的念頭。孩子長大了，慶生依然沉迷賭博，明月勸阻不成，遭丈夫拳打腳踢，原先同情父親的女兒祥浩此時已比明月更不能忍受，慫恿母親：「妳真該跟伊離婚，免受這種氣和威脅，這次我誰也不跟，我長大了，可以自己獨立過日子。」明月卻反過來提醒女兒，父親的種種好：「伊對我不好，對你們是有責任，想妳嬰仔時破病，伊無顧半暝天黑，拿一支手電筒綁在車前照路，暝時冷，伊踏車大粒汗小粒汗一直流，惶茫送妳看醫生，四處借錢給妳開刀。這點恩情妳不能忘，不要因伊對我壞就怨伊。」

總之，夫妻冤家的糾葛關係，一言難盡，作者在塑造慶生這個「惡」角色時，兼顧到「善」的一面，避免簡單化的缺失，令讀者信服，堪稱英國小說家佛斯特所謂的「圓形人物」，在人物塑造上取得頗高之成就。小說描寫人生、表現時代，人物塑造成功，小說也就有了不朽的可能。

（四）風土人情與方言運用

蔡素芬於書序說：「故事以感情為訴求，紀念風土人情的意義勝於其他企圖。」而《鹽田兒女》在風土人情的呈現上，確實用心，書中可以看到許多平實細膩的描寫，諸如鹽田風光、漁船出海捕撈烏魚蝦群及返航、搭蚵棚養蚵採收和剝蚵、挖蛤仔……等，以及冬至、過年、元宵等民俗活動，增添小說結構的骨肉，且文筆十分優美，試看作者筆下的鹽田景致：「灰黑的田地上積著引灌進來的淺淺海水，陽光豔豔的季節浮出一顆顆純白結晶鹽，在烈陽下扎著亮人光芒，一方田上有千萬顆，一田一田，千萬顆連著千萬顆，延伸到天邊，好像銀河落在人間。」

誠如小說獎評審李喬所言：「文字間流動著炎熱的南臺灣海邊鹽田的風貌，抓住了那種陽光、空氣與水分，作者釀造的氣氛非常成功。」高度讚許《鹽田兒女》的鄉土想像。然研究者林怡蕙指出，《鹽田兒女》對從村落到高雄之間，以及對高雄的環境脈絡之描述並不完整，明顯不足，幾乎僅限於高雄港地區物質環境的交代，無法突顯從鹽田地區來到高雄都會的人之轉變。

一般而言，語言文字可以掌控小說的氛圍，不同的的題材需要展現的情境氛圍各異，作者應使用不同的語言風格來呈現。蔡素芬有鑑於此，其《鹽田兒女》的人物對話，自覺性地運用方言，以期符合南臺灣的氛圍，形成作品之一大特色，亦增加不少閱讀趣味，尤以王母阿舍的部分最為生動，例如阿舍罵長女明心：「不孝女，嫁人一年多才來一封信，我是青盲牛（文盲），妳唸給我聽，看伊過年不回來是在變什麼戲路。」對次女明月之不願招贅深表不滿，打斷正在為弟弟縫製褲子的明月的工作，說：「明輝沒褲子穿就讓伊脫褲卵（光屁股），妳不要以為厝妳在看顧我就沒妳法度。妳對厝攏是虛情假意，心肝內不知在想啥？若無，我說招個女婿來幫忙厝內事，妳怎樣不肯答應？」諸如此類的對白，以閩南語讀之，益增人物之生動。可見方言足以加強小說的寫實能力，增加人物的逼真感，當角色使用符合其身分背景的語言時，作品的世界馬上由平面進入立體。

當然，《鹽田兒女》的方言寫定猶有不足之處，諸如對話中的「妳靜靜可不可以」的「靜靜」、「妳尪就是這樣讓妳寵壞」的「讓妳寵壞」、「捏一雙筷子」的「筷子」、「晚上月娘就圓了」的「晚上」、「今日高興了點」、「驚會肚子餓」的「肚子」、「再囉嗦就吃巴掌」、「喉嚨都喊破了」、「咬牙切齒」、「手電筒」、「真能幹」……等句子或字詞，莫不都是普通話，如此閩南語和普通話夾雜在一起，言語並不純粹，若能參考政府公布的「臺灣閩南語推薦用字表」、「臺灣閩南語卡拉OK正字字表」或是其他閩南語詞典再予修正，《鹽田兒女》的方言才可能真正如另一小說評審朱炎所說的「清爽傳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