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先民為了土地，飽受重重苦難

李喬的大河小說《寒夜三部曲》（註）大約是以苗栗蕃仔林陷日五十年間為背景，述寫彭阿強與劉阿漢二家為了生存，為了土地，飽受重重的苦難，讓我們也深切體認到，今日所擁有的一切，乃是先民流血流汗，忍辱負重，經過不斷地打拚而掙來的。

如同日據時期小說所反映，在日本苛酷殖民統治下，臺灣人民一再遭受官署、財團會社、地主的剝削壓榨，而李喬透過劉阿漢、劉明鼎父子跟殖民統治者對抗的一生，呈顯殖民統治者殘酷無情的面貌，同時也表現出臺灣人為了保有土地以及生命尊嚴的氣概，令人氣憤填膺，熱血沸騰。

（二）來自官警的的壓迫

《寒夜三部曲》包括《寒夜》、《荒村》、《孤燈》三部，其中第二部《荒村》是以日治中期為背景，對於日本殖民統治的壓迫，描述最為深入。

日本殖民統治的壓迫，主要來自官署、財團會社及地主三方面，李喬則對官署的壓迫，著墨最多；他寫作之前，親自向曾經遭受刑求的「遺老」們訪談求證，而以其所描寫的警察酷刑，最是恐怖。小說主人翁劉阿漢因有「犯罪前科」，要接受監視，且定期去大湖警察課「例行報到」，每次報到回來，臉上滿是青紫紅傷痕，這是常有的事。當劉阿漢被抓入拘留所過夜，遭到逼問殺害日軍之往事，「他被懸空吊起一個時辰左右之後才有人問話。這時全身早已溼透，褲襠裡滲了許多屎溺。」又如劉阿漢三子劉明鼎遭日籍甲種巡查「鞭刑」，「祇聽倏一聲，竹根著實，在慘叫聲中，那瘦小的屁股上，橫劃一條拇指大小的肉浪陡地高高突起來──約一寸那麼高──那條肉浪，就在他眨眼之間變成紅色；不，應該是紫紅色。……肉浪與肉浪交叉的地方，紫紅色的幅度擴大了。哦！是皮肉綻裂了，烏紅的血，順著傷痕蚯蚓般蜿蜒流下、濺落……」讀來怎不頭皮發麻！最令人難以置信的則是，劉阿漢最後一次被刑求的一幕，「首先是以銅針戳刺手腳的關節，其次用柔軟的鋼絲刺穿兩腳小肚末端的腳筋；讓被刑者以背板臀部著地，而雙腳被那穿過腳筋的綱絲吊起；如果想把重心移動──放下雙腳，雙腳腳筋被鋼絲割裂的劇痛會使人暈死過去」。時已五十九歲的老英雄劉阿漢的硬骨，接著又被鐵錘敲打，鈍圓錐刺戳脊椎末端骨竅，痛得死去活來，還遭「灌水油」、踩壓肚腹，最後被釋放之前施打藥針，回到蕃仔林第七天即冤死矣！李喬筆下，日本警察手段之恐怖，實在怵目驚心！

另外，關於官警的壓迫，李喬對文化演講的「臨監」，描寫篇幅之多之傳神，乃為日據時代背景小說中前所未見。李喬也用心敘寫「土地拂下」的惡行，亦即把實為農人向當年墾戶買斷而未辦理過戶手續，或因時日太久，地卷不全，或因所有權權狀未經政府認定等等的民有土地，歸為「官有」，並僅以象徵性的價款，「拂下」給退職官員，藉此勾繪出官員的壓榨及農民的可憐。

（三）財團會社和地主聯手壓榨農民

官警之外，臺灣人面對的壓迫尚來自財團會社和地主。

尤其蔗農和製糖會社的頻頻衝突，實為日本資本主義在臺灣以製糖的形式，掠奪剝削二十多年醞釀而成，對此來龍去脈，李喬有非常具體詳細的敘寫，如所謂「糖業取締規則」，限制糖廠的新設與擴大，結果形成日本人資本的糖業獨占；嚴格施行「原料區域制」，限制甘蔗的自由處分，確保了製糖原料，結果也壓制了糖價的合理上升，扼殺蔗民的生機，陷蔗農於窮困，甚而是奴隸的境地。又由於農民與會社訂有耕作契約，依約不得從事其他農作，至於栽培完成的「原料」，會社購買時可以自訂「時價」，農民不得異議，只能任由會社宰制，更慘的是，有些貧農為購買肥料，先向會社貸款，不料高利貸卻使其越陷越深，年復一年，於是成了一輩子會社的「前貸奴隸」，豈不可悲！

同時，地主原本抽成已高，偏又往往與會社勾結配合，因為照製糖會社的抽成計算，種蔗比起種稻，頭家所得的利益較高，地主乃命令各佃戶一律改種甘蔗，卻不問山田的日光濕度是否適合種植甘蔗，到頭來蔗田成長差，倒楣的終究是農民。

（四）劉阿漢父子挺身反抗殖民暴虐統治

面對殖民統治的壓迫與榨取，有人無奈地忍受，有人則加入殖民統治系統，反過來作威作福，壓迫臺灣人，如第二部《荒村》的警察鍾益紅、李勝丁，以及第三部《孤燈》裡改名「村川忠夫」的軍人陳忠臣、徵調海外的劉明基的班長──改名「野澤三郎」的黃火盛，難怪劉阿漢要感嘆：「臺灣人最多漢奸。」不過，也有更多人不甘日本殖民統治的壓迫，乃有「文化協會」、「農民組合」等抗日團體的誕生，它們自純粹的求生存本能到民族自覺的興起，然後形成思想對立，之後是左傾，終至於滅絕。其發展何以至此？值得深思。

李喬在《寒夜三部曲》中，藉由劉阿漢、劉明鼎父子，表達了日據時代臺灣人的反抗意識。劉阿漢被刑求時，巡查朝他胸腔踢一腳，罵他是「清國奴」，他掙扎著在地上坐好，答說自己不是清國奴，而是「臺灣人」。日本巡查改口糾正他是「日本人」，劉阿漢再回答，他不是日本人，說：「是日本人，你們不會這樣苦毒我們！」凡有歷史感的臺灣人，讀到此處，應該別有感慨吧！劉阿漢一個山農，一個在飢寒邊緣掙扎的鄉下人，竟一生孜孜不休於偉大而又渺茫的、爭自由、爭生存尊嚴的理想，勇敢地去對抗殖民統治者，他對巡查說：「就給我監視吧！能盯緊我的身子，看怎麼看住我的心。」並告訴始終不支持他參與反對運動的妻子燈妹：「知道嗎？不爭，什麼都得不到；爭，還有一點希望。」劉阿漢冀望，即使自己不能成功，但下一代一定會看到、享受到。劉阿漢這位硬漢，確是《寒夜三部曲》中反抗殖民統治的代表人物。

劉阿漢三子劉明鼎是劉家第二代中資質最優的一個，他受父親的影響也最大，離開學校不久，即投入反對運動中，成為抗日的新血。他被迫辭去工作，受任為警察課的「給仕」，以便被「監視」（他則順便去「臥底」）。可是當二十歲的他親眼見到老父戴著手銬腳鐐被帶進拘留室遭受酷刑，他到底忍不住了，他想，殖民地百姓的悲哀，臺灣人的悲哀，什麼時候才能擺脫，才能出頭天？他一顆年輕熾烈的心，恨不得這就爆裂開來，炸毀人間這些不平不義；他願與之偕亡，同歸於盡。此何等豪情之宣示！最後，他跟父親劉阿漢一樣，都為反抗殖民暴虐統治而犧牲了性命。這樣的堅持與犧牲，雖然偉大，卻不免教人喟然！

（五）異族統治是臺灣人心中永遠的痛

李喬《寒夜三部曲》深入書寫臺灣日治時期來自殖民官署、財團會社以及地主的壓迫與榨取，替臺灣小老百姓向暴虐的統治者提出沉痛的控訴，並且藉由劉阿漢、劉明鼎父子做為土地、農民的代言人，反抗統治者、會社以及地主，以爭取臺灣人完全的自由、解放，雖然他們沒能成功，但我們深受他們為了理想而不畏生死的反抗精神與勇氣所感動。

異族統治乃是臺灣人心中永遠的痛，李喬的大河小說《寒夜三部曲》記載了異族統治者的恐怖、小老百姓的悲哀以及領導反抗者的平凡與偉大，《寒夜三部曲》的歷史、社會價值的確不容忽視。

﹝註﹞：李喬《寒夜三部曲》為一系列的長篇小說，九十餘萬字，依序是《寒夜》、《荒村》、《孤燈》，於一九八一年二月由臺北遠景出版公司印行。公視據此改編拍攝連續劇《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