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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的愛戀與宿命的必然──以鍾肇政、東方白的大河小說為例
2011/12/30 14:09:48瀏覽963|回應1|推薦16

(一)前言

臺灣於中日甲午戰後,被清廷割讓與日本,開始長達半世紀的殖民統治。為能徹底控制臺灣,日本總督府採取種種極權、高壓、不人道的手段,臺灣除了割地前短暫的乙未抗爭,以及後來西來庵、霧社……等少數抗日事件外,臺灣人便在殖民統治的差別待遇下,過著屈辱的、飽受壓榨的日子,絕大多數人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其內心之苦悶可想而知。

對於上述的不滿,日據時期許多臺灣小說已有不少或隱或顯的反映,不過較為全面的痛訴與深刻的敘寫則非鍾肇政、李喬、東方白的大河小說如《濁流三部曲》、《臺灣人三部曲》、《寒夜三部曲》、《浪淘沙》等莫屬了。而臺灣人面對「高人一等」的日本人,不可避免會產生一種既自卑又不屑的微妙心理,如果臺灣人與日本人談戀愛,則結果註定是「絕望的愛戀與宿命的必然」,以悲劇收場,早在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即已安排類似的情節。林瑞明〈人間的條件──論鍾肇政的《滄溟行》〉指出,此種絕望的愛乃是日據時期臺灣人的「集體潛意識」。茲以鍾肇政《濁流三部曲》、《臺灣人三部曲》與東方白《浪淘沙》為例,加以探討。

(二)《濁流三部曲》的絕望之愛

鍾肇政《濁流三部曲》第一部「濁流」中的「我」(陸志龍)和國校女同事谷清子之間的愛戀,即為最典型的「絕望之愛」。

甫自中學畢業,尚未滿二十歲的陸志龍,受聘到國校擔任「助教」,他從懂事時便對日本人留下懼怕敬畏的印象,對異性則存有一種本能的憧憬與渴望。偏偏他個性膽小到像「一條溪裡的香魚」,根本不敢正眼看女人,為了偷看坐在正對面的日本女同事谷清子,他常常用手掌把面孔整個地掩起來,再由指縫間往前窺看。即使谷清子是較他年長的有夫之婦,他仍禁不住產生愛的憧憬與遐想。

在陸志龍眼中,谷清子待人客氣禮貌,溫柔嫻靜,「一言一動,乃至一顰一笑,都似乎有著一種克制工夫在作用著,永遠不會過火,永遠不會放肆」,是一位典型的日本古典美人,他認為,在「浮世繪」裡出現的美女就是那個樣子;而且她還有著母親的體貼、姊姊的深情,充滿了魅惑異性的溫婉嫵媚。

欣賞歸欣賞,陸志龍畢竟難除自卑的心理,不時會想,對方心中抱有成見,瞧不起「臺灣人、支那人的後裔、張科羅小子」。他經常提醒自己要克制,因為她終究是日本人;比他年長;是人家的太太,且是出征軍人的;縱使她與丈夫之間並沒有愛。無論如何,這只會是「絕望的愛」而已,誰也挽不回這註定要絕望破滅的命運。

可是,由於配合支援「藝能挺身隊」的演出,陸志龍與谷清子為了指導節目,製造了許多單獨接觸、相處的機會,於是一步又一步地,陸志龍終於深陷這「絕望之愛」,並且為此而痛苦煩悶。

谷清子在日本內地曾有兩段愛情,但對方都因戰爭而喪生,谷清子因此認定,只要是她所愛的人必會遭到不幸。後來,她被迫結婚,幸好二人之間沒有愛情,是以丈夫出征快兩年了,一直安好無恙。如今,雖然她對年輕的陸志龍頗有好感,但怕會為陸志龍帶來不幸,她小心翼翼地將他當做弟弟看待。可是,經過郊遊、遠足、空襲警報……等的相處,兩人還是不可避免地掉進「絕望之愛」的泥淖中。

陸志龍在思想上有所覺醒,認清日本人與臺灣人的關係是「主人與奴隸」,或者說根本就是敵對的。陸志龍面對這種「矛盾的情感」,正進退不得時,谷清子遭到對她早有野心的州視學所染指,更慘的是,谷清子懷孕了,於是她選擇吞安眠藥自殺。在留給陸志龍的遺書上說,這是她唯一的路,至於補償他的深情,只有等來世了。

傷心欲絕的陸志龍離開大河,回到五寮老家,依然拒絕家中安排的親事,他以深造為由,考上彰化青年師範學校,得以告別家鄉,擺脫這一段蝕心的「絕望之愛」。然而這「絕望之愛」卻成了他的噩夢,一直跟隨著他,影響著他,他也因自己沒死,頻頻怪罪自己是個懦夫、卑怯、猥瑣的人。這就是《濁流三部曲》第一部「濁流」中的「絕望之愛」,怎不令人唏噓!

(三)《臺灣人三部曲》的絕望之愛

鍾肇政《臺灣人三部曲》第二部「滄溟行」中的陸維樑和臺北書店日籍老闆的女兒松崎文子也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絕望之愛」。與「濁流」最大的不同是,谷清子是少婦,是美麗與憂愁的象徵,展現陰柔的古典之美;而松崎文子則是剛從女子學校畢業的青春少女,她明理果決、端莊大方,展現的是朗亮的現代之美。

陸維樑從新店仔公學校畢業後,因為成績優異,校方鼓勵他投考當時臺灣的最高學府--也是唯一的中等學校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未來才大有上進的機會,可是因固執的母親堅持「讀日本蕃的書,有什麼好」,致陸維樑失去升學的機會,於是十八歲的他隻身來到臺北城本町一家書店當店員。書店頭家是日本人松崎,這位頭家待陸維樑親切誠懇,除了教他如何應對客人,如何做好份內工作以外,還鼓勵他自修,參加「檢定」。這是由於陸維樑純樸誠實,又有一副聰明敏銳的腦筋,才令頭家對他另眼相看。陸維樑也慶幸遇到像松崎這樣的好人;松崎不像一般來臺的日本人,不會以統治者自居,而視臺灣人為劣等民族。陸維樑於是在這書店一待就三年,其間苦讀不懈,檢定成績也讓人刮目相看。

文子則是松崎夫婦的獨生女,女校畢業後,由東京來臺與父母同住。因為陸維樑長得英俊,人又老實可靠肯上進,頗得文子好感,所以徵得松崎夫婦的同意,陸維樑成了文子出遊的嚮導。在陸維樑眼中,文子身材雖然不高,但亭亭玉立,美得教人不敢逼視,世界上沒有人堪與相比。可貴的是,文子與他在一起,明明有主從之別,她卻完全以平等相待。反而陸維樑心結無法打開,當他自覺到真正愛上她時,內心不免矛盾,她終究是日本人,是異族,與漢民族是截然不同的,更何況這異族,正是騎在臺灣人頭上的宿敵;而痛恨日本人的母親,連日本書都不讓他唸了,遑論娶日本女子為妻!事實上,殖民當局所謂的「日臺通婚」,充其量只是鼓勵在臺的日本男子,娶本島女子為妻而已,至於日本女子嫁給臺灣人的,幾乎沒有聽說過。陸維樑心想,在這種情形下,與文子相愛,豈非不智之舉?

文子看出這點,就鼓勵陸維樑唸醫專,認為父親將因此允許他們深一層地交往,甚至結婚。文子堅信「愛是神聖的」,可是當她向父親表達對陸維樑的愛意時,頭家松崎卻大為震怒,跟陸維樑原先所了解的完全相反,松崎竟向女兒文子破口大罵:「妳知道他是臺灣人嗎?他是『張科羅』啊」陸維樑這才明白,頭家松崎的鼓勵、溫情、慈祥,這一切都是假的,他──松崎,原來也只是個「日本人」罷了!陸維樑愛過也被愛過,但與文子之間的愛終究是絕望的,於是他「懷著這破碎的滿足感與滿心的依戀」,黯然離開那家工作了數年的書店。

回到家鄉,陸維樑投入抗日的農民運動,文子大老遠由臺北趕來新竹找他,當她獲知陸維樑賭著性命從事這種危險的工作,不但不認為他是所謂的「不逞份子」,反而更加崇拜他,稱讚他是「英雄」、「革命者」,表示願意等他,十年八年都無所謂。文子故意拖延家裡安排的相親,還準備獻身給陸維樑,但身為堂堂男子漢,陸維樑不願平白褻瀆文子神聖純潔的身體。後來,陸維樑因率領農民向日本拓殖會社抗爭,以「騷擾罪」而被判刑六個月,移入臺北監獄,文子又設法來面會,陸維樑乃確認文子的深情、痴心,可是這又如何呢?這樣不僅得不到好結果,抑且只會平添彼此的痛苦而已。

出獄後,陸維樑終於接納了童養媳玉燕,接著在抗日運動的前輩們的安排下,離開臺灣,前往祖國大陸讀書,為開拓自己的前途,也為自己的同胞們奮鬥。於駛往大陸的船上,陸維樑給文子一信,結束了這一段「絕望的愛」。

(四)《浪淘沙》的異族愛戀

比鍾肇政大約晚了一個世代的東方白,其敘述三個臺灣家族三代人,自一八九五年割日迄至當代的人事滄桑與悲歡離合的大河小說《浪淘沙》,裏面江東蘭與秋子的愛戀,以及高橋幸男(本名吳幸男)之娶日本女子為妻,與鍾肇政筆下「絕望之愛」相較,表現方式已有極大不同。

從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返臺入新竹中學任教的英文教師江東蘭,學問淵博,自視甚高,不屑於更改日本姓名。同校有一位姓「伊田」的日文教師,與江東蘭合作編寫一本中國「白話文」讀本,二人因而熟識。秋子是伊田的妻,年輕美麗,姣柔纖細,皮膚雪白,經常梳著那種日本女人特有的雲髻,穿著微露背脊的和服,待人彬彬有禮,身上散發著幽雅與溫柔的東方之美。江東蘭對她很有好感,不時欣賞著。

不久,伊田竟因痔瘡開刀出血過量而死亡,秋子膝下無子,在臺又舉目無親,便暫時在江東蘭家裡住下來。兩人朝夕相處,秋子以前本對江東蘭的一片敬仰,轉成一股熱烈的愛情,而東蘭往日對秋子的好感也一下子昇華為愛意,二人於是墜到愛的漩渦裡了。江東蘭的妻子陳芸無意間獲知此事,但她本著女人對男人的絕對服從,或由於賢慧,不想讓事情外洩出去,所以她保持沉默,當成事情沒發生一般,這倒使秋子感到不好意思,覺得太對不起她,就一個人悄悄地回到她原來那間空寂的宿舍。

這段「絕望之愛」並未就此結束,當妻子陳芸生產之後,江東蘭和秋子有機會單獨在一起,兩人終於相親相惜,裸裎而眠。這樣的快樂很短暫,因為秋子不久就回京都老家去照料生病的弟弟了。

這樣直到二十五年後,江東蘭赴美進修,途經日本,與老了的秋子重逢;秋子時已與同居人分手。江東蘭與秋子二人攜手遊賞奈良,重溫舊夢,隔天兩人就又分別了。這二十五年後的重逢固然賜給江東蘭無限的驚喜與歡樂,卻也帶給他綿綿的哀愁與憂鬱,切不斷,揮不去,教人喟嘆!

此外,皇民化運動期間,江東蘭在新竹中學的學生吳幸男,雖改名「高橋幸男」,卻因身體瘦弱,老是受到部分日籍學生欺負、羞辱,被罵「臺灣猴」。後來他忍無可忍,憤而跟日本同學打架,並且寫信給他在日本的哥哥,用「污臭」、「骯髒」來形容學校裡的日本人。不料此信被警察署查到而通知學校,結果他又對鬼木校長高喊:「我恨日本人!」從此逃離學校遠走日本。高橋幸男到了日本,卻因哥哥自顧不暇,他只好自力更生,半工半讀,由中學念到大學,不巧到了戰後,百業蕭條,他找不到工作,生活陷入絕境,對生命和未完成的學業完全灰心,他一度跳河輕生,幸好被一位善心的木材商人救起,供他食宿,資助他完成學業,又叫他到木材行當會計,後來甚至將獨生女嫁給他,繼承整個事業,闖出了一片天。婚後,高橋幸男也有了聰明的兒子,家庭生活十分美滿。

江東蘭到訪時,幸男夫人撫琴獻唱「荒城之夜」,「她穿一襲翠綠撒櫻花的和服,當她纖細玉指撥弦弄琴的當兒,整個身子便化做一叢櫻花在微風裡搖顫。她嬝娜斜依,引頸高歌,清麗而嫻雅,把日本女人傳統之美發揮到淋漓盡致,無懈可擊了。」江東蘭萬萬料想不到,最最痛恨日本人的高橋幸男,竟然會和日本人結婚。高橋幸男的說法是,「這裡的日本人跟過去在臺灣的日本人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江東蘭也認同,說:「不但日本人如此,我看英國人、法國人、荷蘭人、西班牙人也一樣,在本國都顯得和藹可親,一到殖民地就窮凶極惡,這可能就是人類的通性吧!」

(五)結語

以日據時代為主要歷史背景的《濁流三部曲》、《臺灣人三部曲》、《浪淘沙》,跟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一樣,不約而同都安排了臺灣男人與日本女人談戀愛的情節,鍾肇政一再地提到「絕望的愛」這個名詞,這當不只是具有個人性,而且也有文化上的共同性,在日本極權高壓統治下,「絕望的愛」或可視為積澱於臺灣人內在的集體潛意識。李喬〈女性的追尋--鍾肇政的女性塑像研究〉指出:「兩個優劣不同的族群(民族)間發生男女交涉時,……如果出自劣勢族群的作家筆下的男女關係,必然是那優勢族群的聰慧美女,無條件地愛上劣勢族群的男性……李喬認為,此種好玩的心態可稱之為「民族夢想」。黃靖雅《鍾肇政小說研究》認為,「就像一般曾經歷日據時代的老一輩臺灣人一樣,暨懷念日據時代的治安清明、環境整潔,但也怨恨彼時的嚴厲和差等待遇,愛恨交織,亦恩亦怨,是臺灣人對日本普遍存在的複雜情結;……這些日本女性來自政經優勢、地位尊崇的強勢族群,她們象徵嚴厲的統治階層中比較溫和可親的一面,殖民地少年對這些高高在上卻又溫柔美麗的特殊女性,自然有一份亦恩亦怨、戀慕而絕望的糾葛情結

《濁流三部曲》的少婦谷清子、《臺灣人三部曲》的少女松崎文子、《浪淘沙》的秋子、幸男夫人都是清麗嫻雅、彬彬有禮,有著傳統之美的日本女性,而與臺灣樸實的女性相較,幾乎是完美無瑕的,或許這正是作者內在心理的投射吧!甚且這些可愛的日本女性,可以說都是「愛無國界」的忠誠信徒,毫無歧視異族的心理,她們不顧一切的愛上臺灣男性,至於為什麼?作者似乎都語焉不詳。像《濁流三部曲》的陸志龍,自卑、懦弱、意志不堅,令谷清子欣賞的也只是其文學修養而已;《臺灣人三部曲》的陸維樑正式學歷僅僅公學校畢業,因人長得「漢衫」(英俊),又勇於從事「革命」事業,文子對之即死心塌地;《浪淘沙》裡的男性比起前述,顯得自信得多,江東蘭條件較佳,留日歸國執教,外文素養高,乃令秋子心生景仰之情;至於幸男夫人則因高橋幸男只是小說中眾多人物之一,本就著墨不多,是以其為何欣賞高橋幸男?書中隻字未提。

以上這些條件良好的日本女性,縱使真心喜歡臺灣男性,可是小說中都未能以其女性觀點,深入剖析她們如何跨越「絕望之愛」的心理障礙,頂多在對話中說點她們的一些想法。所以整體而言,讓人覺得書中與日本女性談戀愛的臺灣男人們似是一廂情願,光顧著滿足自己的「心理補償」罷了!

鍾肇政筆下的臺灣男子,心裡痛恨日本人,雖然自卑卻又對日本女子有所憧憬,但礙於大環境的制約,結果註定是「絕望的愛戀與宿命的必然」,終以悲劇收場,回頭選擇本土的臺灣女性做為自己的終身伴侶,如《濁流三部曲》陸志龍之與銀妹、《臺灣人三部曲》陸維樑之與玉燕。不過,到了晚一個世代的東方白,其筆下的臺灣男子即使遭受殖民統治的不平等待遇而有所不滿、反抗,但他們已能從比較宏觀的角度來看待日本人,認為內地的日本人跟殖民地的日本人不可避免會有所不同,所以他們雖然痛恨可惡的日本人,卻也接納和善的、以平等相待的日本人。他們欣賞日本女子之美,與其來往,他們自信而不自卑,彼此之間的「愛戀」就不再是絕對的「絕望之愛」了。這樣的轉變,毋寧是「劣勢民族」心理的一種進步吧!※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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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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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同
2011/12/30 20:40

從歷史知古今

讀小說悉來往

文學的想像

成就思想之必然

歐宗智(ccpou) 於 2011-12-30 20:58 回覆:
小說或許比歷史還真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