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1994年作品﹞

（一）絕對的藝術化追求

蔡明亮導演向來「我行我素」，完全不理會藝術創作所謂的「雅俗共賞」，其電影題材每每驚世駭俗，拍攝手法更是追求絕對的個人化與藝術化，這固然使其作品實驗性強、風格殊異鮮明，進而在國際影展大有斬獲，普遍贏得各國藝術電影界的重視，然無可諱言，如此也註定要失去票房及一般觀眾的掌聲。二○○九年，蔡明亮導演應法國羅浮宮之邀所拍攝、典藏的《臉》公開上映，果然又引起正反兩極化的評價，特回頭再次觀看其十餘年前的作品《愛情萬歲》，覺得此片饒富象徵意義，頗為耐看，而《愛情萬歲》片尾，女主角楊貴媚長達五分鐘以上的哭泣鏡頭，令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以及胸臆中不吐不快的感受。

（二）呈顯都會人的內心世界

耐心看完《愛情萬歲》的觀眾，一般會有以下疑問：為何將近二小時的電影完全沒有配樂（連李康生在空屋中，想播放卡帶，聽聽音樂，這是全片唯一可能名正言順地加入音樂的地方，不料錄放音機故障，只好作罷）？陳昭榮和李康生之間的友誼算不算是同性戀？而最為不解的，大概就是片尾楊貴媚為何而哭？且哭那麼久？蔡明亮導演居然捨不得動刀剪短一些，這算是什麼電影？

榮獲一九九四年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愛情萬歲》，完完全全是導演蔡明亮個人化的作品，藝術企圖較其第一部電影《青少年哪吒》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般習於好萊塢商業片手法的觀眾，必然無法進入影片的核心。《愛情萬歲》表面上是中古屋銷售小姐（楊貴媚飾）、納骨塔推銷員（李康生飾）、賣女用成衣的流動攤販（陳昭榮飾），陰錯陽差地聚在台北東區的一間空屋，我們看見三個孤獨的都會人日常生活的種種細節，似乎瑣碎而無目的，有些觀眾恐怕會認為，這不算電影，因為沒有吸引人的故事情節嘛！事實上，把這些瑣碎而無目的似的生活細節組織起來，正好凸顯了劇中人內心的無奈、空虛與寂寞；再看楊貴媚於片尾長哭的畫面，稍能體會都市水泥叢林生活疏離感的台北人，必定心有戚戚，不寒而慄。

（三）無趣無望的生活寫照

《愛情萬歲》的中古屋銷售小姐楊貴媚，獨自住在人口擁擠的台北，雖然有一個自己的家，但那未能帶給自己溫暖，畢竟，她沒有好好去經營，回到家，她不閱讀、不寫信、不聽歌，整個晚上聽不到一通談心的電話；廚房、冰箱的內容乏善可陳；面對浴室的化妝鏡，卻看不清楚自己；泡澡時，熱水器中途熄火，弄得自己心情惡劣。歸根究柢，乃因自己忙（或盲）於工作，為了售屋，她可以在天未亮就趕去送報生那兒派廣告單、無視於禁止標誌，大剌剌地橫越馬路去張掛售屋廣告看板、像野狗一樣鑽進建築工地拿磚塊好壓住置放在車頂上的廣告看板……。而楊貴媚在片中也沒有好好吃上一頓，頂多吃些不知在冰箱中擱置多久了的奶油派、路邊攤的蚵仔麵線或燒烤……；沒有好好跟人談談知心話，大哥大電話很多，接觸的陌生人也不少，卻只是跟售屋有關的生意經；更沒有好好睡上一覺，她在家中，為了早起派廣告而睡不安穩，或者慾火中燒而孤枕難眠。

當夜幕低垂，工作告一段落，白天遺忘了的孤寂全回到身上來了，楊貴媚本不願再和自稱老闆而實為擺地攤的陳昭榮在一起，那實在不是心中理想的對象，可是一個人的孤寂逼得她回頭去找陳昭榮，她想藉由激烈、狂野的性愛，發洩心中抑鬱多時的苦悶，悲哀的是，她跟陳昭榮之間只有肉體關係，沒有愛（片名「愛情萬歲」當然是反諷，想看浪漫愛情故事的觀眾必定大失所望），瞧！空蕩蕩的大房間內只有一張孤零零的床，多麼空虛呀！除此之外，床底下還躲了一個偷窺者──暗中參與性愛的同性戀者李康生，豈不荒謬！

（四）如果有愛

天剛亮，楊貴媚毫不留戀地獨自離去，顯然未能除去胸中鬱積的空虛及孤獨，一夜的激情反而帶來更大的失落及茫然，這樣糟透的生活豈能忍受？豈是她願意再繼續下去的？正苦惱的時候，車子竟然發不動，她彷彿故障車一般，被如此無趣、無望的生活給困住了。她離開車子，不斷往前走，像立刻要跟眼前的生活一刀兩斷；鏡頭中，四周瘡痍滿目的大安公園，猶如她破敗的心境。累了，一個人坐在音樂台的涼椅，久久沒能為自己的明天找到出路，忍不住心酸就痛哭失聲了。

導演蔡明亮透過楊貴媚的長泣，寓予深刻的象徵意義，逼使所有觀眾去正視台北都會人內心的荒蕪，讓人深自反省。蔡明亮沒有為劇中人指出救贖之道，是以楊貴媚無助、傷心、自憐地哭泣。我想，如果有愛的滋潤，或許世界（或者台北）就不至於如此慘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