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石濤先生(1925-2008)曾於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在《文星》雜誌第九十七期發表〈台灣的鄉土文學〉一文,可以說是戰後替台灣鄉土文學建立理論基礎的第一人,他在這篇台灣文學史上重要的文獻中說:「我渴望著蒼天賜我這麼一個能力,能夠把本省籍作家的生平、作品,有系統的加以整理,寫成一部鄉土文學史。」二十二年後,葉石濤以一位缺乏學術力量奧援,也沒有經費支援的民間作家,終於獨力完成《台灣文學史綱》,此乃葉石濤最具規模的文學工程,雖然它有許多地方通不過學術規矩的檢驗,卻是台灣文學史最珍貴的一頁,不但為台灣文學史奠定重要的基礎,同時也確立了葉石濤台灣文學理論大師的地位。日前讀《口述歷史──葉石濤先生訪問紀錄》(高雄市文獻委員會,張守真訪問,臧紫騏記錄,二○○五年十二月二版),發現關於葉石濤先生的幾件不為大家熟知的事情,值得提出來跟愛好臺灣文學的讀者分享。
日據時代,葉石濤先生作品充滿浪漫主義色彩,如小說〈媽祖祭〉即是,他剛去《文藝台灣》工作時,曾於《興南新聞》發表過〈糞寫實主義〉一文,批判寫實主義,引發極大的爭議。事實上,與楊逵、張文環等前輩作家來往後,他逐漸明瞭:台灣人所書寫的文學如果不是寫實的,就不足以反映台灣人的悲慘生活狀況,台灣人的精力不應該耗費在浪漫主義上。至於〈糞寫實主義〉一文,是當時極力擁護浪漫主義的《文藝台灣》主編西川滿,因為對《台灣文學》陣營標榜的寫實主義不以為然所寫,自知此文內容敏感,不方便以自己的名字發表,於是借用了該雜誌助理編輯葉石濤的名字,葉石濤年輕不懂此事之嚴重性,結果此文一發表,果然引來猛烈圍剿。葉石濤就這樣被罵成台奸、漢奸,一直蒙受「不白之冤」。此一歷史公案,直到西川滿去世之後,葉石濤距事件發生五十多年,才在《文學台灣》座談會上講清楚來龍去脈。據葉石濤表示,之所以這麼多年後才說明此一如今仍有日本作家常常提起的歷史公案,原因是:「西川滿活著的時候,我不好意思說,他借用我的名字,這會侮辱到我的老師,所以不敢說。」儘管葉老寫了不少內容涉及情色的小說,然由〈糞寫實主義〉事件,不難得知其倫理觀念之深也。
再者,葉石濤先生曾接觸社會主義思想人士和書籍,於一九五一年以「知匪不報」的罪名,被判刑五年。關三年後,因「表現良好」,獲得減刑,於一九五四年釋放。關於牢獄生活,葉老提到,被關三、五個月,就得了腳氣病,每日一早放封,出來散步,只有十五分鐘,同時還要唱國歌,每個人嘴巴張開得很大,卻一點歌聲也沒有,只有他一個人在唱,和教官一樣大聲。原來,他把唱歌當作運動。教官聽他唱得大聲,認為他「思想正確」,這使得他符合「減刑條例」,可以提早出獄。葉老入獄是白色恐怖時代的悲哀,但他轉化心情予以調適的作法,可以看出他的積極樂觀,讓人聯想起文天祥〈正氣歌〉所謂的「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
此外,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不久國民政府下令禁止學校使用日文,隨即報紙也廢除「日文文藝欄」,日文作家成了新時代的文盲,許多日據時代意氣非凡的前輩作家一時無法克服語言的障礙,作品因而銳減,甚至完全退出文壇。接受日本教育而最早轉換書寫工具的作家,且發表成績最佳者,當非台灣文學的推手鍾肇政先生莫屬。至於葉石濤先生是如何跨越前述障礙的呢?原來他為了學中文白話文,抄了《紅樓夢》一百二十回,一面抄,一面寫評論,就完全懂了。甚至於他還唸了很多有關《紅樓夢》的評論和大部分的著作,幾乎變成紅學權威。他表示,這很簡單。其實,此一過程所展現的驚人毅力在在顯示,這一點也不簡單。由此可見,葉老在文學志業上的成功,絕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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