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七股鹽山‧張照堂攝影﹞

攝影主要發展於二十世紀，跟其他藝術相較，攝影絕對是新興藝術，不過由於工具的日新月異，如今已昂然邁進「數位攝影」時代，加以其方便性及普及化，比起其他藝術，攝影大有後來居上之態勢。當然，「攝影」最基本的功能是記載人、事、時、地、物，較諸其他藝術表現工具，攝影深具寫實性格，但「藝術」強調「說出是破壞，暗示才是創造」，攝影作品習見的一目了然，成為它提升而為藝術品的最大致命傷。所以說，攝影不只是光影的捕捉，它必須跨越材料的特性，表達深刻的思想與豐富的情感，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才可能留下永恆的美感經驗，開創真正的藝術層次。多年以來，攝影家張照堂（1943-）在此一方面取得眾所公認的成就，由其「在與不在」攝影展即可再次獲得印證。

張照堂於一九四三在板橋出生，初中三年級開始對攝影發生興趣，學拍畫意照片。臺大土木系畢業後，卻「跨界」成為廣告平面攝影師。張照堂早期作品慣以充滿荒誕、虛無的嘲諷形式，表達對存在現象的疑思，在攝影意境中，融入文學、劇場與詩意等概念，賦予攝影現代化的面貌。七○年代開始，關注紀實報導攝影，九○年代之後，又在寫實基點上衍生出較為個人化的影像語彙。張照堂在紀錄片製作、編導領域，得到金馬獎及金鐘獎的肯定，更榮獲美術類第三屆國家文藝獎。張照堂對臺灣攝影界來說，地位可說無可取代。多年來，他創作許多實驗性、紀錄性與內省風格的靜照與影片，除了那無數撼動人心的作品外，也策劃許多人文、生態和社會風情的展覽與出版相關書籍，試圖將影像提昇至更高的藝術層次，影響相當深遠。

其實，張照堂攝影展次數不多，從一九六五年舉行「鄭桑溪暨張照堂現代攝影雙人展」起，至二○○八年，四十餘年不過才七次，迨二○○九年春的「在與不在」風景攝影展，距上回展出已十一、二年，是以顯得彌足珍貴。

關於「在與不在」攝影展，張照堂提到法國結構主義者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言：「照片就是『曾經』，是回憶也可能是夢幻。」意謂照片裡的光影是過去「在」，現在或將來「不在」，其間有著對立的象徵意涵。所以，「在與不在」是攝影值得敲推的有趣提問，張照堂乃以此為攝影展的名稱，且進一步闡述：「現實，動人的一剎那，當然是我關心的。但我對現實的邊緣更感興趣，對意外、無心、隨性、直覺的一瞥更著迷。我尋找的不是風景，是氛圍，是一種絕對的狀態。這樣的風景，或許表達巨大的安靜、空無或迷茫，或許呈現微妙的想像期待，亦或許引領另一種呼之欲出的能量騷動。現實在，現實似乎又不在。人出現或曾經出現，但似乎只留下一些遙遙的蹤影。或許我在這樣的風景中，繼續迷失，或許找到撫慰與釋放。」

此次展出，包括張照堂於一九七九年至二○○五年拍攝的十二幅耐人尋味的黑白風景大作，另外也透過數位影像播放的方式，呈現近七十幀作品，拍攝地點多為臺灣，少數在國外，雖曰「風景攝影展」，實則幾乎幅幅有人物或動物，其中又以老人及孩童居多，只簡單註明拍攝地點、年份，照片一律「無題」，張照堂刻意直接讓影像說明一切。大抵而言，作品充滿懷舊的氛圍，背景以鄉下多而都會少，人物罕見歡笑，背後顯然有著一個個不同的故事，總是在說不出的寂靜中流露淡淡的憂傷，令人隨之陷入沉思之中。

展出照片裏面，最耐人尋味的一幀，是二○○三年於台南七股所拍攝的鹽山。畫面是遊客們在如雪的白色鹽山上，或眺望或沉思或戲耍，按常理，現場氣氛應是歡樂的，可是畫面前方站立數位男子，背對鏡頭，或遠或近地保持距離，注視著鹽山上的動靜變化，男子黑色剪影對比眼前白色的鹽丘，產生一種非常奇妙的疏離感，這樣的畫面讓人聯想到存在主義，亦即主張人生是非理性的，是荒謬的，強調現代人難以排解的焦慮。顯然成長於六、七○年代的張照堂，經過現代主義思潮的洗禮，至今依然受到存在主義的影響。這些影像所流露的人文色彩，正是張照堂作品最可貴的質素，毋怪乎詩人洛夫如此形容：「他的悲劇精神透過鏡片直接而犀利擊中了我們的內心，開始使我們戰慄，繼而使我們感動，最後使我們落入沈思的緘默。他的作品中，哲學性更重於藝術性，或可說是種令人深思的藝術。」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亦稱讚張照堂：「他有著最偉大的眼睛，仍然有感動的能力，是當代最敏感、最聰明的藝術家。」

無論如何，不甘於鏡頭只是紀實工具，深刻了解「美」是一種積極而又內在的價值，於是張照堂透過鏡頭，注入感情而又抽出，拉開距離，或靜觀人生諸相與百態，或創造荒誕、虛無的意境，賦予影像人文之色彩，唯其如此，這一張張照片才讓人沉思、深省，百看不厭，取得了永恆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