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顛覆儒家思想

大師級散文家王鼎鈞先生的《講理》、《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靈感》、《碎琉璃》等均膾炙人口，嘉惠不少青年學子。王氏著力於將小說、戲劇技巧溶入散文，詮釋人生，其作品整體風格溫柔敦厚，予人的印象是屬於儒家的。

王鼎鈞《隨緣破密》（臺北：爾雅，1997年5月初版）寫作方式仍是透過許多精采的故事，尤其是中國歷史人物的種種作為，藉以博古通今，深加剖析，賦予新角度的註解。然其結果卻是整個顛覆所謂的儒家思想，令人嚇一大跳，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出自王鼎鈞的手筆。細細思索，又覺這樣的書非比尋常，著者必須是閱歷豐富、洞徹人性（或者歷盡滄桑、飽嘗挫折）的生活哲學家，誠如隱地所言，這或許是旅居紐約的王鼎鈞「勇敢的面對自己，誠實的寫下他的許多新的想法」。他揭開了事實的矛盾，對老讀者來說，應會在震驚之餘，繼而陷入沉思吧！不只如著者於自序中所說「如果你買了這本書，別讓你的老闆知道」，假使是忠實的儒家信徒，這樣的書最好也不要看，以免落得不知所措。

（二）新厚黑學

在中國傳統思想中，儒家一向居於主流地位，自漢武帝採董仲舒之議「獨尊儒術」以來，歷代統治者莫不尊崇儒家學說，形成中國傳統文化的最大特色。儒家講的是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可是在著者揭開事實之後，這些主張反倒成了弱點，孔子被視為不知變通的失志者；儒家的非主流一一荀子卻因懂得「敬小人」，被譽為「旁觀者清」；無情的糟蹋中國人的秦始皇，後代竟以其為榮；劉邦得天下，乃因其夠狠，能置親人生命於不顧；一代奸雄曹操更是識時務的俊傑了，他所宣示的「世人笑我奸我笑世人偏，為人少機變，富貴怎雙全」被稱讚為坦白！透徹！

書中諸如此類的看法，大大撞擊固有傳統文化，顛覆了儒家思想，這不僅是所謂辦公室政治學而已，它還讓人聯想到「厚黑學」。試看以下令人瞠目結舌的格言：

．只要「入格」，以前的種種「出格」都予以隱諱或諒解。（如唐太宗奪嫡是謂「出格」，得位後開創貞觀之治，是謂「入格」）

．人為了實踐道德的目標，竟要靠著若干不道德的手段來達成。

．遵守道德的是君子，違反道德的是英雄，利用道德的是謀略家，三者都是人傑。

．忠厚是無用的別名。

．所謂公平一一如果確有其事的話一一對強者是「虧欠」，對弱者是「浪費」。

．人事上的種種規則，設計者畫下一條線，是直線、實線，落實到行為上畫成曲線、虛線。

．人主創業時需要人才，成功後需要使用奴才。

．一個社會維持它的價值標準，靠真君子的身教和偽君子的言教。

這樣的想法即使不免驚世駭俗，但驗諸當今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猶如狩獵場的現實社會，又豈不是一針見血甚至發生醍醐灌頂的作用？

（三）「老闆的真面目」和「員工自處之道」

民主時代，皇帝制度不再，但真正掌握權力的人，著者稱之為「老闆」， 謂老闆者「博大複雜」，是以透過許多古今中外故事的敘述，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勾勒老闆的真面目，而其面目也著實恐怖嚇人，主要特色為：

．未必居仁由義，但是他必須談仁說義。

．坐著天使和魔鬼並駕的車，跋涉長途，最後到達「成功」的旅館，進入「道德」套房。

．殺了說實話的人，也可能殺了說謊話的人。

．老闆是「獅子與狐狸的綜合」，意即殘忍與狡詐。尚須混入豺、狼、鷹、鷂；無論如何不能像羊、兔、豬、雀。

．老闆是製造競爭的工程師，使部下彼此相爭，所有的傾軋排擠，都昇華為對老闆的爭寵獻媚，於是老闆覺得很安慰，也很安全一一部下沒有造反的可能。

．在大老闆眼中，只有「有用的人」和「無用的人」，無所謂好人壞人。

．大有為的老闆心裡想的，決不在口中說出來。

依前述厚黑原則，做一個「大有為的超級老闆」，當然要夠狠夠悍夠冷血夠奸詐，畢竟「居高思危」呀！只是，居下游的上班族就可憐可悲又復可嘆了。但為了在這樣不利的環境下存活，著者指示了幾條「明路」：

．既然「不道德」能為「道德」服務，即算是盛世，則我們就要圓通一些，達觀一些。

．效法荀子「崇其美，揚其善，違其惡，隱其敗，言其所長，不稱其所短。」 如此方能藉暴君（老闆）的權力建構做些事情。

．老闆不肯有一個字的具體指示，聰明敏捷的部屬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對老闆最好能產生「孺慕」之情，從老闆的角度看，這是最理想的關係；從部下的角度看，這又是最安全的關係。

．天下無事時為奴才，天下有事時為人才。

．老闆偶然壞幾下，不可計較。

．人若不了解規則的彈性，在社會上可能成為一個孤獨的唐吉訶德。萬勿因篤信規則而被騎馬馳騁者踐踏。

如此這般，則身為部屬只有忍氣吞聲，幾無自尊可言，甚至恬不知恥了。不過，為了生活，又能如何？這是上班族的無奈；若想到，畢竟「蟲比鳥多」，能像著者一樣做條全身而退的蟲也不錯了，或許心裡會好過些。

以上「老闆的真面目」和「員工自處之道」，莫不是著者經驗的結晶，嘗盡人間冷暖、年逾不惑的讀者應該心有戚戚，比較能夠體會吧！

（四）從種種矛盾中去重新思考

若說王鼎鈞《隨緣破密》是新厚黑學，也不盡然。著者在字裡行間，對於不道德者還是有所批判，如認為大有為的老闆是「特殊材料」做成；又說，人生痛苦，世界是苦海，減輕痛苦的辦法也許是自己做「皇帝」一一注意！這個皇帝有引號。書中許多引號，都可看出著者反諷之意圖。著者在〈牆後的翹翹板〉更感嘆，無奈我們託身的這個社會，簡直是「只有君臣無朋友」，甚至「只有君臣無父子」，當可得知著者對勾心鬥角的現實社會的不滿。全書結束前，特別引用席慕蓉〈備戰人生〉的詩句「美德啊！你是我最後的盔甲」，此更流露出著者對道德判斷的一絲希望與期待。

多元化的社會，有光明也有黑暗，《隨緣破密》讓我們深入了解人性，拐個彎，看到事實的真相和人世的險惡，並且從種種矛盾中去重新思考，獲得心智的成長。當然，聰明的讀者由此觸類旁通，確是可以避開人間諸多陷阱的。善哉！善哉！

〔附記〕

書中有二處錯誤，一為第11頁，唐代玄武門之變，著者謂李世民殺二個哥哥。實則被射殺的建成為唐高祖李淵長子，是次子李世民兄；另一被殺的元吉為李淵四子，是李世民弟。所以正確的說法是「李世民殺兄弟」。又，第92頁，著者謂唐堯為皇帝。遠古時代有三皇五帝，但稱天子為「皇帝」則在嬴政統一中國之後，是以唐堯應稱「帝王」而非「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