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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拓蕪散文的自我嘲諷
2017/05/08 18:25:37瀏覽2497|回應0|推薦24

(一)大兵文學代表作

以《代馬輸卒》五書(註1)而家喻戶曉的大兵作家張拓蕪,可說是國內文壇的異數,他沒新有正式文憑,抗戰勝利後,隨部隊來臺,曾以「沈甸」為筆名,於民國51年出版詩集《五月狩》,不過其後未再有文學作品出版,直到民國62年退役、中風殘廢後,才重新拾筆寫作,鬻文為生,如此反而聲名大噪,所寫代馬輸卒五書,以「老兵話舊」與「細說故鄉」為主軸,為中國近代的苦難與成長,留下珍貴史料,可謂一片雄偉,無限深廣,被譽為「現代史記」。李震洲謂,就民族歷史言,代馬輸卒系列作品是民族悲壯的史詩;就文學價值言,它是五四以來熠熠生輝的大兵文學代表作。

此後張拓蕪執筆不輟,至民國84年止,除代馬輸卒五書之外,又陸續出版了五本書(註2),另有黎明出版的《張拓蕪自選集》,其間曾入選為「中國十大散文家」(註3),並榮獲中山文藝獎、國家文藝獎等,可謂實至名歸。研究自由中國現代文學者當一致肯定,張拓蕪的散文創作在自由中國現代文學史必然占有不可忽視的位置。

(二)哀而不傷,發人深省

1970年代的臺灣散文,以抒情、寫景、隨筆、小品為主流,張拓蕪以其樸質、諧趣的文筆,寫過去軍中的小人物,描繪那個時代真實感人的生活面,乃至以殘廢的退伍軍人的心情,寫臺北社會中的生活窘境,哀而不傷,每有發人深省之處,其作品內容及風格在散文界均獨樹一幟,引人注目。

綜觀其作品最大特色,應是「自我嘲諷」。司馬中原指出:「他用不誇張不矯飾的筆墨,將諷嘲留給自己,把關愛投給別人。」洛夫說:「(張拓蕪)把生之酸楚和無奈,以精練的文筆,冷雋的風格,以及幽默自嘲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刻了出來,有時讀得我笑中含淚,淚中含笑。」商禽也說,張拓蕪的散文「字裡行間流露對自己的冷嘲,以及對人世的熱諷。」洛夫認為,「他這樣揶揄和調侃自己取樂,又何嘗不是他藉以沖淡與化解生之悲苦的最好方法。」張拓蕪亦自承:「一般人寫回憶錄,都是寫他光彩的一面,不光彩的避而不提,我則專寫窩囊的一面,因為我生活在下層,沒有什麼光彩,只有窩囊……這多少有一點自侮在內。」

張默歸納的結論是:張拓蕪的文章至少具備三個特色,即第一率真,第二諧趣,第三自嘲。尤其「第三項自嘲,是很多人辦不到的,他的自嘲是別有用心的」,可謂一針見血之論。他的這種自嘲,或者說是對世界嘲笑,乃是一種尊嚴的存在,姜穆說:「他的自嘲已是聖人韜光、賢人遁世的作法,與張牙舞爪的雜文家們截然不同。他的自嘲,乃出於中國作家固有的自謙品德。」

在臺灣文壇上,雜文寫作亦經常採用嘲諷的手法,然多為針對人事、社會的冷嘲熱諷;至於深諳「自嘲自虐」藝術者除張拓蕪之外,不作第二人想。嘲弄是藝術的重要形式之一,它包括機智、詭語、幽默、譏笑、愚弄、諷刺、諷諫、誇飾、抑低的敘述。而張拓蕪不只嘲弄自己,他也不時訕笑別人,但那是溫柔的嘲諷,並不流於尖酸刻薄;對自己,他則幽默地、誇飾地極盡嘲諷之能事,刻意貶抑自己,看來笨拙、粗俗、荒唐、可笑,以與讀者產生「對比」的效果,充分發揮嘲弄的藝術,此正是張拓蕪散文創作高明之處。

(三)自我嘲諷

張拓蕪自傳式的散文中,不時會自我嘲諷一番,幽別人的默之後,也不忘幽自己一默,應是其作品最富趣味的地方。歸納起來,以嘲諷自己的個性、外表、人生及寫作等為最多。

他自嘲是個懶人,不愛運動,一上運動場,總是裝病;他說自己愛慕虛榮,應邀演講,只為了虛榮心作祟;他不諱言自己是浪蕩子,吃喝嫖抽賭樣樣都會;他批評自己是牛脾氣,雖然自己生肖屬龍;他自嘲口拙,跟人吵架時,竟張著嘴說不出半個字來;他說自己小器巴拉,跟人一比就羞煞人;還罵自己不可救藥,一邊害怕肺癌,一邊又點起煙吞雲吐霧。羊令野說,以上種種莫不都是張拓蕪真實的「裸裎」。

對於自己中風左殘,張拓蕪自虐得尤其厲害。他形容自己屬龍科裡的蚯蚓目,而且是奄奄一息的那一條;他上市場買菜,一隻健康的手要拿拐杖,剩下的三根指頭提菜,那樣子,他自稱是「表演天鵝湖」;又說自己前輩子一定是作了很多罪孽,才落到這輩子這個熊樣。他也不時挖苦自己的老殘,是忍辱偷生。雖然如此,他畢竟接納自己肢殘的事實,兀自吹著口哨,唱著小調,拄著拐杖,踽踽前行。

張拓蕪說自己無一技之長,真正「沒出息」到家。他一生乏善可陳,連戀愛也沒談上半回,無可奈何,只好認命,用簡簡單單一百五十個字就敘述了自己一生的坎坷幾月;既未品嘗過成功的滋味,失敗也就成家常便飯了。他也自嘲,只是糊裡糊塗的活,糊裡糊塗的死;把自己比喻為一塊貧瘠的畸零地,荒漠得誰都懶得瞅上一眼;面對叛逆期的兒子,他因自己從未成器過,而沒臉要求兒子。這樣的人生的確不好過,但張拓蕪說他生存的哲學是――好死不如賴活。表面上雖然是自我嘲諷,實則似也在嘲諷世界呢!

關於賴以維生的寫作,他的自嘲最多,他認為這是糊裡糊塗無心插柳的結果;他說自己根基差資質愚魯,所以未把詩寫好,而散文也爛;這樣的說法任誰都看得出是作者過分的自謙。至於投稿,他的自嘲每每令人發噱。他透露,投稿的秘訣就是臉皮要厚,說退稿如張張疊起來,絕對超過身高,可謂「著作等身」;由於退稿太多,聲名因而大噪,信封上只寫「臺北市張××收」,妙的是他居然照樣收到。這樣的滑稽有趣,怎不使人發笑?

除了前述,他還說自己嘴饞好吃,大病甫癒、即不顧醫生不准沾葷腥的叮嚀,先偷吃一頓燜肉麵再說,那偷吃的模樣令人莞爾!好吃之外,他也貪財,什麼獎券、馬票、彩券都買,夜夜做夢發財,更強調自己是個不變節不轉向的財迷,只可惜人生有太多無奈,到頭來他的財運仍是一場空!關於打仗,他挖苦自己,從未參加過大陣仗,一生軍伍,卻沒殺過半個日本鬼子,打游擊的那半年,就連田鼠也沒殺過一隻;甚至第一次上火線就被嚇得撒了一褲襠。他更是嘲諷自己的笨拙、無知,先後幹過四次通訊兵的他,都是半吊子;反諷的是,當臺北市第一次啟用撥號電話,他在公共電話亭半天竟無從著手,有如土豹子。此外,學打籃球則有如笨驢,可以氣死教授。這種種的自嘲,無不令讀者搖頭失笑。

(四)另一層次的嘲弄

嘲諷是張拓蕪散文常見的技巧,尤其自我嘲諷的運用已達藝術之境,是國內其他散文家作品中所罕見的。曾寫現代詩的張拓蕪,捨棄現代的語法及詞彙,用樸質、粗礪、諧趣甚至有些土土的筆調來記錄這個時代,敘寫他自己,並且刻意貶抑自己,讓人讀來笑中有淚,感動至深,形成他散文的特殊風格。

論者以為,張拓蕪散文的自我嘲諷,來自於大時代小兵出身以及中風傷殘帶來的自卑,其實如同張默所言,「他是自視甚高,友朋中的詩文,沒有幾個人他能瞧得上眼的」;對於自己不欣賞的人事,他也是字間骨刺時現,毫不保留地表達心中的不滿,可見張拓蕪的自我嘲諷是自覺的。亮軒指出:「他老是提到自己的傻,他是實話,他真相信自己傻。可是我們細心一點可以看出來,對於這分傻氣,他倒是在執著中透著得意的。」是的,張拓蕪對「自我貶抑」也是透著得意的。

張默分析說,「他的自嘲是別有用心的,人為什麼一定要說自己是聖人呢?難道不可以把良知攤開來狠狠地作一番自我批判?」是以其謙卑之情,往往使人「汗溼重衣,愧怍之至」。由此看來,張拓蕪坦蕩蕩的自我嘲諷適,足以凸顯世人的虛假做作、自我炫耀,揭發道德規範的假面,豈不又是另一層次的嘲弄?

當然,張拓蕪的自我嘲諷,表現的是動亂時代、坎坷歲月中得以自處的一套生活哲學,這種面對困境的生活態度,也正是內在精神的可貴之處,值得我們細細去咀嚼回味。

【註】

1.張拓蕪自民國65年至民國70年,共出版手記、續記、餘記、補記、外記,皆由臺北:爾雅出版社印行。

2.《左殘閒話》,臺北:洪範,民國72年1月初版;《坎坷歲月》,臺北:九歌,民國74年3月初版;《坐對一山愁》,臺北:九歌,民國74年6月初版;《桃花源》,臺北:九歌,民國77年9月初版;《我家有個渾小子》,臺北:九歌,民國81年7月初版

3.見《中國當代十大散文家選集》,張默、張漢良、辛鬱、菩提及管管編輯,臺北:源成文化圖書供應社,民國66年7月初版

4.文中所引各家評語,均摘自張氏諸書之序及附錄,不另詳註。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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