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附近有一家湘菜館是同事聚會的首選場所，不大的地方裝潢的乾淨怡人，菜色正統，價位合理，再加上老闆總會給老客戶加點特色小菜不說，最重要的是打烊後也不趕人，讓同事可以盡興的喝酒聊天。整個業務部人員聚在一起，擠一擠，一個大圓桌剛好坐滿。今天多了貴賓李碧玲，大夥兒心裡覺得被尊重而高興是一回事，但究竟因為有外人到場，講話特別彆扭不順。 幾巡酒下肚，有些人藉著酒膽，慢慢從最外圍的話題往核心問題邁進。開場話不外乎先謝謝李碧玲在工作上的協助，指導，也謝謝很少參加他們聚餐的李碧玲賞光出席，接著開始套關係，表示王大豪是多麼的尊敬李碧玲對公司的貢獻。場面與主角理順擺平之後，有人開始點出王大豪對公司鞠躬盡瘁的苦勞，再進一步說徐克强是公司的頂，李碧玲是公司的根基，而王大豪是公司的骨幹棟樑等等的話。

這些業務員平時就是靠嘴皮討生活，今天又心懷特別目的，每一句話的鋪陳都經過設計，三步帶球上籃，命中得分之餘，步步都留下痕跡。將“王大豪是公司的骨幹棟樑”的地位確定好之後，這些業務員改變溫順的全面進攻方式，開始用散彈突擊幾個重要關鍵地區。第一個發難的同事用開玩笑的口氣說：“我們都是圍繞著柱子轉的人，因為，我們的頂太高，看不到我們。”

李碧玲知道這話是針對徐克强從來不跟他們聚餐而說的。公司小有規模之後也依照商業慣例舉辦尾牙宴會，徐克强爲了避免和員工喝酒，特別叮嚀李碧玲選大飯店的西式自助餐，席間只跟李碧玲，王大豪，還有自己的歷年來的秘書坐一個桌子，大庭廣眾下業務員不能鬧酒，不能逼酒，只能個別的拿個酒杯到長官桌意思意思向徐克强敬酒。徐克強站起來也意思意思喝點酒，謝謝他們，話也不多說就算交了差。尾牙況且如此，其他場合，像婚慶生子就更不用想見到徐克强參與了。

有人將林清華拉到戰鬥區：“‘頂’太高，看不到我們，而‘天’更高，從來不知道我們的存在。”另外一個業務員馬上接嘴：“我們算什麽，主要是，‘天’看不到我們的‘衣食父母’。”這時輪到另外一個業務員發聲：“沒有‘天’，我們就沒有一切，但是，如果沒有我們的‘衣食父母’，這‘天’的恩澤也發揮不出來，我們依舊沒有福澤可享。”這時候又有另外一個等在講話的人說話了：“我們算什麽，我們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沒有這些‘衣食父母’的福澤，根基會不穩，根基不穩，棟樑就不穩，棟樑不穩，這個頂兒，也不穩咯！”這話說得過頭，李碧玲假裝沒有聽到，但是拉長了臉，一股寒氣將她與這群業務員拉開距離。王大豪一看情形不對，連忙出聲：“你們這群猢猻，喝了酒就說不出人話。”李碧玲後悔自己打破與業務員保持距離的規矩，跟王大豪說：“副總，你們繼續用，我不在這兒掃你們的興。我先告退了。”王大豪說：“他們就是這個德性，成天嘻哈，沒大沒小，該講不該講的一起亂講，你不要跟他們這群粗人計較。我送妳回去吧。”

走出餐館，迎面而來的涼風，讓李碧玲吐出心中鬱悶之氣。和徐克强共事多年，總覺得徐克強這個人不是壞，但總少一點體貼，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或許這是因為徐克强在家排行老幺的關係吧？想當初進公司的時候，從高雄北上的王大豪爲了節省房租開銷，晚上住在公司，王大豪早上準備早餐的時候，也會替徐克强，李碧玲準備，也因為這樣，午餐和晚餐也在公司開火，由李碧玲接手。那個時候，偶爾加菜吃好料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三個人都會提供自己家裡祖傳秘方，徐克强只動嘴不動手，而王大豪會搶著自己下廚。吃完飯，王大豪一定搶著洗碗收拾，尤其是吃完晚餐，王大豪老是催李碧玲早點回家。週末不上班，王大豪將公司裏面打掃乾淨，也會到超市將廚衛必備的雜物買齊，每每週一李碧玲上班的時候，看到王大豪準備好稀飯，搭配李碧玲喜歡的小菜，再看到乾淨的辦公室，廚房，衛生間，心裡總會出現一個想法：王大豪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李碧玲也知道王大豪擺明在追自己，而她一直排斥王大豪的原因，她也很清楚 – 徐克強就在自己眼前。兩個同年的人卻有不同的生活背景。徐克强的哥哥姐姐都已經移民到美國，經營餐館有成，因此家裡排行最小的徐克强日子過得很優渥，而且一副“此處不留爺，爺就要到美國”的態度，生活安排上都很瀟灑，上班的時候很認真，下班的時候很愛玩。聽說，他以前在大學還組織過一個搖滾合唱團，進入社會工作之後仍然和到娛樂界發展的朋友保持聯繫，喜歡參加他們的演唱會，更喜歡跟這些人泡pub,唱歌喝酒。王大豪在家排行老大，下面三個還在念書的弟弟妹妹，他從小就懂得照顧弟弟妹妹，替爸爸媽媽分擔解憂；在工作上，王大豪也是一副大哥樣子，喜歡帶頭，喜歡照顧聽他話跟他走的兄弟。如果單比人，王大豪比徐克强成熟十倍，但如果要比條件，任何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都會喜歡有哥哥姐姐在美國的徐克强，更現實的說，如果要比較結婚的條件，沒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會不擔心自己是否勝任當下有三個小叔小姑的大嫂。事實上，就以婚姻幸福而言，當一個沒有經濟負擔的小姑絕對比當一個有經濟責任的大嫂幸福多多。再說，徐克强的哥哥姐姐在美國發展得不錯，李碧玲也很想移民到美國，讓家人在親戚面前長頭面。記得有次王大豪宣佈他生日，他要下廚擺宴請李碧玲和徐克强嘗他的手藝，他自己還訂了蛋糕準備讓人吹蠟燭替他慶生。那天下班後，徐克强要李碧玲在小會客室看他特別為她租借的光碟電影，兀自在廚房忙。快到七點的時候徐克強打電話回公司說自己家裡有事，不能來參加王大豪的“壽宴”，要他們兩個人自己享用。聰明的李碧玲一下就明白，徐克强明白表示自己是局外人。基於禮貌，她留下來陪王大豪過生日，但因徐克强沒有出現而落寞的表情讓王大豪也明白他也是局外人。那時大家都年輕，又各自心懷抱負，這段戀情還沒有燎原之前就理智的踏熄，三個人也不說穿，將全副心思放在公司上，一切等時間來解決。

王大豪出聲，將李碧玲拉回現實：“碧玲，你剛才什麽也沒有吃，要不要我們找個地方，隨便吃一點？”

湘菜館附近有一家日本料理，裏面提供燒烤，配上日本清酒，別有一番滋味。這家店不走豪華風，完全以日本小酒場的方式經營，全店幾乎都是木頭裝修，原汁原味的日本風布簾，食器，說不出名字的日文歌曲，徐克强如果必須在公司加班的時候，很喜歡到這裡用餐，也曾經帶李碧玲，王大豪來過。

兩個人走進店裡，找個角落的桌子對坐。剛剛在湘菜館喝了點酒，打開了兩人的酒興，王大豪多點了一些配酒的菜。日文歌曲輕聲的在四周迴旋，讓人不禁放輕聲音說話。一放低聲量，就不再有說話的興致，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喝酒。每一天下班之後，李碧玲在自己的住處有說不出的寂寞。外人看她有車有房光鮮亮麗，不知道她晚上心裡發慌的彷徨。心裡住了人，就挪不出空位給別人，這麼多年守守守，就盼著這個人請轎夫抬花轎來接她，每過一年她就要擔心多一歲的她是不是可以在這個年度成婚？餐館老闆好像知道李碧玲心事似的，放出鄧麗君日文版的“償還”，李碧玲一下忍不住心頭一酸，打開皮包拿出面紙擦眼淚，一邊連聲說：“副總，對不起，我。。。，大豪，我。。。”

一聲“大豪”把王大豪的心叫軟了，歎口氣說：“妳想哭，就哭吧。”

李碧玲無法控制自己，哭得兩肩膀抽搐，王大豪看了心裡也難過，起身坐得到李碧玲身邊，用手拍拍李碧玲的背，嘴裏說不哭不哭。

李碧玲想起以前王大豪對自己種種的好，以及一直以來對自己的關照，公事就不提了，像自己考上駕照之後，王大豪規定他手下的業務員排班陪李碧玲上路直到她上手；像買了新房子，前前後後需要人工的地方，王大豪再度發號司令命令業務員分攤工作，從裝修，打掃，打包，搬家，跑腿，沒有一件事看不到他們的身影。還有一次，李碧玲心愛的寵物小咪咪生病，住進獸醫院觀察，王大豪的業務團隊除了要輪班留守醫院陪伴小咪咪，還要負責講笑話讓愁眉不展的李碧玲開心。小咪咪出院，這些業務員還合買了一個新的貓砂盆，附上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恭迎固倫公主小咪咪殿下回宮，特此供奉此物，敬祝出恭欣愉”，讓李碧玲開懷大笑的謝謝他們的餿主意。這些王大豪稱為“小猢猻”的業務員，哪一個不是對她畢恭畢敬，盡心盡力將她的事做到令她滿意？這麼一想，她覺得自己平常對他們也太不尊重了，一股後悔湧上心頭，她側過身，伏在王大豪的胸膛上哭泣，淚聲中參雜著不成句的“大豪，對不起，大豪，對不起。”

接下來發生的事，很自然就發生了。摩鐵的房間內，李碧玲躺在王大豪懷裡，靜靜的沒有說話。手機響了，王大豪打開通話，溫柔的說：“美玲，快睡了嗎？我還要過一會兒才回去。妳不要等我，先睡了，乖。”

美玲是李碧玲應聘到公司當業務助理。那時公司業務發展快速，李碧玲應付不來，請了一個幫手，算是公司除了創辦元老三人之外第一個能接近核心業務的機要員工。美玲長得白淨漂亮，手腳利落，很多業務員在後面窮追，而最後娶得美人歸的是王大豪。兩人結婚之後，徐克强曾經爲了美玲的去留和王大豪發生爭執 – 王大豪覺得自己的老婆順理成章管公司業務的事對公司也有利，而徐克强婉轉回絕，說當時公司小，不需要夫妻兩人同時耗在一起，等公司規模大了，再請美玲回公司協助。辭職後的美玲很快找到一份外語補習班櫃檯的工作，生完孩子後還繼續這份工作。補習班櫃檯的工作時間很長，尤其晚上必須值班到八點，王大豪體恤美玲，從來不要求美玲每天必須煮飯，整理家務，週六日美玲值班的時候，王大豪樂意親自帶孩子，打掃清理家裡，心血來潮還會在晚餐時間帶便當，孩子到補習班“探班”，或者下班時接美玲回家，讓大家羡慕美玲有一個好老公。

美玲這通電話，讓原本懶散躺在王大豪胸膛的李碧玲身體僵硬起來。她從王大豪胸前起來，正面睡到自己的枕頭上，面對天花板說：“大豪，對不起。我也對不起美玲。”

王大豪說：“妳沒有對不起我，是我不應該侵犯妳。對於美玲，怎麼說呢，她不知道我們過去的情誼，但是妳明白我一直很喜歡妳的，所以，妳不要太掛心。”看李碧玲沒有反對的表情，王大豪繼續說：“當初妳選擇徐克强，我明白妳的心思，也不能怪妳，畢竟，他家裡的條件比我好。可是妳看，這十年來，我弟弟妹妹大學畢業，該結婚的也結婚了，我完成了當哥哥的責任，自己也結婚，買房子 – 雖然我的房子買在郊區，但畢竟是靠我自己的雙手成家立業了。公司的業務，妳比我更清楚，一點一滴都是我努力得來的。”王大豪轉身面向李碧玲，眼睛對著眼睛的問：“我到底哪點比不上他？”

李碧玲不知道該怎麼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說“他是他，你是你”這樣無關痛癢的話。

王大豪拉起李碧玲的手，說：“妳知道我對妳的感情，但我知道我不是妳要的人，所以我從來對妳沒有非分之想。可是這麼多年來，妳的眼裏只有他，而他偏偏又沒有看見妳，我看在眼裡，心裡很不平。不平歸不平，我又能說什麽？碧玲，我對妳沒有別的要求，我只希望妳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讓我證明我沒有不如他。”

李碧玲問：“你的話我聽不懂，你要我怎麼給你機會？”

王大豪很快的說：“讓林清華和我私下見面，只要他肯見我，我就有機會告訴他，台灣的市場應該如何發展。碧玲，這樣做對公司沒有壞處只有好處，妳看，我可以帶多少業務進公司。”看李碧玲沒有反應，王大豪冷笑的說：“怎麼，‘他’不願意我開展身手，妳也不願意？妳是不相信我，還是看不起我？”

李碧玲從床上坐起身，說：“大豪，你怎麼這樣說話？我們什麽情分，誰看不起誰？”

王大豪再度抓起李碧玲的手，堅定的說：“碧玲，看在我們多年情分一場，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證明給妳看，我一點都沒有不如他。”

                       -- 短篇小說，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