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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03 02:19:59瀏覽4958|回應56|推薦416 | |
男人猛地衝向門口,把門往外一推,對著寒香吼道:''走,妳走!''
寒香抓起皮包,一語不發地朝著門外走去,下台階時,男人還從背後拋過一串惡語:''妳是我所見過最醜最蠢的女人,妳根本就不像女人!'' 寒香,是一個不特別聰明不特別愚蠢不特別醜也不特別漂亮的女子,坐在辦公室裡不會被男同事吃豆腐,偶而來巡邏的大主管老是忘記她叫什麼名字, 走在路上別人不會特別回頭多看她兩眼, 到服裝店買衣服, 東瞧西看, 最後總是慣例性地買一兩件有領子的襯衫, 淺灰色、淺藍色或是不全白不鮮黃的淺米色, 有時單色有時細條紋, 一年四季總是襯衫配長褲, 沒有花樣變換, 而如果店員介紹她試穿樣式新穎色彩鮮豔的衣服, 她會用清淡的語氣說: ''太顯目了,不適合我吧?'' 她說話的語氣一向是清淡的,沒什麼高低起伏,她的喜怒哀樂都游移在無明顯差別的音度範圍裡,''跟妳爸一個模樣!''這是母親經常對她說的一句話。 雖然父親在寒香十二歲時就去世了,寒香記憶裡卻依舊保留著父親的清晰影像,在寒香心目中父親是一個性格中庸舉止溫和的男人,與母親衝動暴躁的脾氣相比就像南北極之差異,他說話的語氣一向是清淡的,即使在母親機關槍橫掃而來的一連串咒罵語句的逼迫下,他也只是用沒什麼高低起伏的聲音與母親評說道裡,父親的喜怒哀樂都游移在無明顯差別的音度範圍裡,彷彿是一座天秤,左邊沉了,他就加重右邊的力氣,或是右邊沉了,他就加重左邊的力氣,他的中庸立足點就是靠著如此不停地左右平衡的力氣來支撐。 每當母親的動盪情緒太過逼人時,寒香就回以:''爸會得癌症早死,大概就是受不了妳吧?''清淡的語氣像針刺總是讓母親更加暴跳如雷而罵道:''你這沒良心的,死了還要變鬼躲在女兒身體裡射冷箭。''彷彿一場情債還在沒完沒了地延續著,彷彿,女兒就是丈夫。 讀完高中的寒香,對學業並沒有什麼確定的計畫,似乎,她對前途從來就沒有什麼特別鮮明的願望,非要得到這個或討厭那個,母親指定她讀醫科,她就去讀醫科,讀了兩年,有一天,突然就這麼扔下學業扔下母親的期望,跟著一個大她二十多歲的生意人走了,在另一個城市定居下來,結了婚生了一個兒子,她平日除了照顧兒子,也替丈夫的公司做會計及公關,丈夫的生意做得沒有大起沒有大落,可以說日子過得平淡卻也安穩。 然後有一天,她用清淡如平日的語氣跟丈夫說:'' 讓我們離婚吧。'' 都結婚快二十年了,兒子也上中學了,與寒香像是出自同一模子即使在吃驚萬分時也不會粗聲惡氣的丈夫,在這天塌下來的時刻只是把字句放慢地問道:''為什麼?'' 寒香心裡頭微微浮動著一鍋浮動了半輩子的溫吞水,冷不下去也熱不起來地說不出個所以然。 丈夫與寒香經過一段時日的復合嘗試,卻終於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亦即彼此之間早已磨擦不出溫熱的異性吸引力了,寒香說:''或許是因為我們不是異性吧?感覺我們似乎是同性。''很令丈夫驚嚇的說法,已六十出頭的丈夫寧可相信:''或許是年齡二十多歲的差距吧?''在逐步向命運妥協下,他們,沒有大爭小執平平淡淡地離婚了。 離婚後,寒香轉到另一家公司當會計,生活不成問題,只是,兩年來居無定所,從一個房子搬到另一個房子,並不是沒錢買棟小公寓 ,而是,遷徙不定讓她有一種移動的感覺,她需要移動的感覺,好讓自己相信,生命的最終意義必將完成。 生命的意義?她其實並不清楚,但是,她常常會想起父親重病不起時的遺憾,遺憾尚未完成人生使命,就得提早告別,臨死前父親這麼對她說:''我的寶貝,媽媽就交給妳照顧了,她脾氣不好,跟什麼人都合不來,妳得忍著些,如果上天許可,我將永住妳心中,陪伴妳一生。'' 寒香卻像避災般地早早扔下學業扔下母親的期望,跟著一個大她二十多歲的生意人走了。 二十多年定居他鄉期間,她只是偶而路過時才順道回家看母親,而每次回家的逗留時間經常只是短短數日,因為不堪母親的暴烈脾氣,總是匆匆提早走了,直到數年前,母親突然中風,滑倒在浴室摔傷了腦殼,沒多久就離世而去了。 這些從前似乎都只是清淡滑過的種種往事,在寒香離婚獨居以後,開始一一浮現,清晰得仿若所有逝去的都擠進了僅有的一個身軀,沉重地壓在眼前的瞬間裡,這樣的瞬間總是讓寒香感覺,命運正騎在她身上。 而一意孤行的命運從來不問當事人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站在路口時,即使當事人想要直走,命運卻可能來個大轉彎。 面對人生大轉彎時,往往人反而會滋生一股反抗命運的自我掌握意志,寒香就是在這股自我催促的動力下,相信,她缺少的只是一個適當的伴侶,於是她開始在網路交友站搜索,探試著各色各樣的人物,經過兩年的明暗曲折,寒香感覺,似乎找到了那個註定相遇的男人。 其實,連寒香都很意外,為什麼會被這個大她二十多歲的男人吸引,自己不是才跟大她二十多歲的丈夫離婚嗎? 這個男人,是個政論專欄作家,綽號叫''刀鋒'',因為他寫的政論專欄,篇篇仿若刀鋒,銳利劃過,被指名批判的政客就留下了一道或大或小的傷疤,他的不妥協作風每每讓受他採訪的人提心吊膽,怕說錯了一句話就被不留情地一刀劃過,甚至同事或朋友們也總是盡量與他保持距離,因為他的刀鋒性格是沒有公私差別的。 其實,他根本沒有朋友,有誰願意跟一個句句抓人小辮子的的人一起出遊或共同度個週末,不僅掃興還要嘔氣,至於親人,他只有一個互不來往的弟弟,以及一個一年才見面一兩次的女兒,女兒是他與早已離婚二十多年的前妻所生,今年已六十出頭的他,在離婚以後陸續交過一些女友,但是沒有一個女友能夠定下心來留在他身邊,認識他的人總是背後說笑:''哪個女人會留在他身邊肯定是既醜又笨,找不到正常男人。'' 不特別聰明不特別愚蠢不特別醜也不特別漂亮的寒香知道這個男人的非完美性,或者套句女友們的話,這根本是一個惹人嫌惡的男人,跟他在一起,幾乎分分秒秒都處於鬥爭狀況中,一點點小事他非得追究得黑白分明不可,總而言之,他的主觀世界容不下客體的涉入,涉入的客體必須附屬於他的權威之下。 寒香有時會對男人說:''你跟我老媽真像。''男人就頂回去:''那妳就是妳老爸嘍?''這樣的對話會讓寒香心底盪漾起圈圈漣漪,感覺,父親正說著:''我的寶貝,爸爸就在妳心中。'' 常常,她就是這麼感覺,感覺自己就是父親,面前蠻橫的男人就是母親,而她使用著父親的中庸性格溫和舉止,容忍著男人的蠻橫。 每當寒香受不了男人的蠻橫時,她就一語不發地走出男人的房子,回到自己的公寓,過了一小段時日,兩人又和好了,於是寒香又回到男人的房子同住,如此關係斷了又續續了又斷地左拐右轉曲曲折折,身邊幾個女友老是勸她,不值得跟這樣的男人交往,寒香卻狠不下心斷了關係,在這種矛盾的時刻,她總是會想起父親臨死前對十二歲的她說的話:''我的寶貝,媽媽就交給妳照顧了,她脾氣不好,跟什麼人都合不來,妳得忍著些,如果上天許可,我將永住妳心中,陪伴妳一生。''這樣的思緒總是讓她想起曾經被她嫌惡逃避的母親,感覺,生命怎麼湊合都湊不起一個完整的模樣,好讓父親安心住在心裡。 三個多月前,男人為了芝麻小事又跟寒香吵起嘴,寒香用清淡的語氣說道:''你都到快退休的年紀了,脾氣應該逐漸緩和些了吧?如果連我都氣走,你真是什麼人都沒了。'' 寒香清淡的語氣像針刺讓男人更加暴跳如雷,猛地衝向門口,把門往外一推,對著寒香吼道:''走,妳走!'' 寒香抓起皮包,一語不發地朝著門外走去,下台階時,男人還從背後拋過一串惡語:''妳是我所見過最醜最蠢的女人,妳根本就不像女人!'' 這次,寒香可真是狠了心,四處跟女友們放話說:''我真的跟他斷了,感覺好自由。''放了話就是要堵住自己軟心又折回的後路。 直到昨天。 昨天,男人來按鈴,坐在寒香廚房裡,一臉黯淡地說:''醫院已經檢查出我患了癌症。'' 然後,他眼睛紅了,開始流淚,然後,他無法克制地啜泣不已。 面前這坍塌的男人,讓寒香憶起了父親重病時的坍塌模樣,她立起身走向他,從他身後摟住他,用臉頰摩擦著他的臉頰……,時光,在窗外照進的一抹斜陽裡停頓了,停頓在一道沒有過去現在未來的夾縫間,令寒香有些喘不過氣地近乎窒息著,她嗅到一股熟悉的死亡味道,似乎微微散發著一絲絲香味……。 在他耳邊她輕聲說著:''我的寶貝,我就在你身邊,在你心中,我會陪伴你。'' 她清淡的語氣游移在無明顯差別的音度範圍裡,只是,在狹窄的音度範圍裡,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密密地重重地擠成一團,濃稠得分不清過去現在未來,你我或是他……。 一抹自窗外照進的斜陽,淡淡地照耀在你我他的身上,卻也無盡溫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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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