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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2/24 22:30:54瀏覽2013|回應27|推薦223 | |
在雨後放晴的日子,十四歲的雷歐總是在傍晚的時候,提著籃子,走在農莊後頭的大樹林子裡,尋找新鮮冒出的野菇,
他喜歡這樣孤單地漫遊在沒有人音的的大自然裡,傾聽啄木鳥敲啄樹幹的叩叩聲,驚喜野鹿飛躍過眼前的影子,而當一陣風吹來,萬葉在空氣中蕩漾起沙沙的旋律時,常讓他洋溢著滿心的喜悅。 雷歐,從小就擁有一顆容易受感動的心靈,像春天四處吐著新芽的大地,柔和地擁抱著每個甦醒的生命;夏日的夜晚,他喜歡把窗簾布打開,望著玻璃窗外的星子,在天馬行空的幻想中,沉沉入睡;而秋天,那掉滿一地的落葉,他總是把它們掃成一堆,然後舖蓋上一塊大毯子,仰躺在上面,嗅著落葉的味道,數著天空的浮雲;當寒冬來臨時,每隔一段時日,他一定到樹林子裡四處懸掛鳥食,邊掛邊自語著:''積雪結冰的地,你們哪找得到蟲子啊。'' 雷歐,是一個總是小心翼翼跨過地上爬行蝸牛的小男孩,或許,他這樣一顆易感的心靈傳自父親。 雷歐的父親,原是農家子弟,但是祖先傳下來的老農莊,到了雷歐父親這一代就停止經營了,雷歐的父親把農莊改用來當小型木工廠,為客戶製作木頭家具,至於農莊大院子裡漫步著下蛋的母雞,伸長了頸子四處聒聒饒舌的大小白鵝,兩頭山羊,幾隻貓,跟一隻狗,都是生活在農莊的伴侶,動物,在雷歐家不是養來宰殺食用的,雷歐的父親沒有繼續經營祖傳的農莊,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下不了手宰殺動物。 父親年輕時曾與一個女孩短暫交往過,交往期間生了雷歐,女孩不肯過寂寞的農村生活,把雷歐留給父親,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內向的父親不再談論婚嫁,只是專心從事家具手工業,以及照顧雷歐,有時,父親會對雷歐說些心裡話:''其實我小時候最大的願望是當神父,但是你爺爺奶奶只有我這麼一個兒子,他們不讓我去讀神學,後來有了你,我更捨不得走了。'' 大概是受了父親的影響吧,上了中學以後的雷歐偶而也跟父親說:''或許我將來會當神父呢。'' 父親聽到雷歐說這樣的話,會微微笑起,說:''我沒完成的願望就讓你去完成吧。'' 這一天,雷歐做完了學校功課,提著籃子帶著狗,又鑽進了樹林子裡,當他走過池塘邊的小木屋時,忽然聽到屋裡傳出隱隱約約的聲響,停住腳步,他納悶著,這是從前爺爺在世時養魚的地方,盛夏時,爺爺有時就在小木屋裡過夜,但是,自從爺爺去世以後,池塘跟木屋早就荒棄了,會是誰在屋裡呢? 他躡手躡腳地繞到窗前,竟然看到一個女孩的側影,正驚訝中,女孩也發現了動靜,轉過頭來望向窗外的雷歐,這一剎那,時間停止了移動,這一剎那僅剩了玻璃窗上的一幅畫面,窗上反映著天、雲、樹、葉、草、花跟雷歐的身影,而這幅反映在窗上的畫面裡正覆蓋著女孩的臉龐,啊,這一剎那,如此多重的立體交錯,卻幻化成了一幅分不出虛實的平面畫面,雷歐呆立著,這幅畫面讓他心裡油然升起了一股無法形容的奇異感,他的生命似乎在這一剎那間顯現了顏色,顏色,他從來沒有想到生命也有顏色,就像綠色的植物會冒出花朵一般,紅的、黃的、紫的……。 然後,這幅平面畫面裡的女孩,垂下頭開始哭泣,雷歐遲疑地繞過屋子走到入口處,把木門輕輕推開,站在門旁,靜靜地,他只是靜靜地站立著,注視著女孩一頭披肩的烏黑捲髮半掩著的一張蒼白臉龐,他,無語地感受著心裡一股潺潺冒湧而出的泉水,泉水夾帶的泡沫,正用不同的姿態組合著說不出口的字句,那是一種光線的感覺,雷歐近乎迷惑地,卻又彷彿無限清澈地,站立著,靜靜地溶化在沒有形體沒有聲音的語言裡。 過了一會兒,坐在床邊的女孩抬起滿帶淚痕的臉,用一對烏黑的大眼望著雷歐說道:''你不會去告訴屋主吧?我實在是走頭無路才躲到這裡的。'' 雷歐說:''這是我們家的木屋,我可以跟爸爸說去……。'' 女孩焦急地打斷雷歐的話,說:''啊,不不,求你別跟任何人說,他們會找到我的,老天啊,我不要被他們抓回去啊。'' 說著,女孩又哭了起來。 原來,女孩是土耳其血統,父母來自土耳其鄉間,雖然女孩出生於奧地利,但是她的父母卻依照土耳其傳統習俗,早在她幼年時就把她許配給老家親戚的兒子,這個算是女孩表兄的成年男子,堅持現在就要十六歲的女孩嫁給他,還在讀職業學校的女孩,卻死也不肯回土耳其跟她從未謀面的表兄結婚,與父母冷戰了一段日子,在預定搭機回土耳其的前兩天,離家出走了,坐上公共汽車,無目的下了車,無目的四處亂走,無意間找到了這樹林子裡的荒廢木屋,才住了一夜,就給雷歐碰巧發現了。 雷歐答應女孩,不告訴任何人她的蹤跡。每天下午做完功課,他就給女孩送食物過來,然後,他們或是玩玩紙牌下下棋,或是讀一些漫畫、雜誌,或是一起到樹林裡尋找野菇,摘取野生莓果,十幾歲未成熟的兩顆心靈,似乎也能沉浸在每個當前時刻的喜悅裡,而讓那現實世界中從未解除的問題變得模糊遙遠。 女孩住進小木屋的第二個星期,雷歐靈機一動,決定在池塘旁邊挖鬆一小塊地,種植一些青菜,他對女孩說:''這樣你就可以隨時吃新鮮的沙拉菜。'' 於是,他跟女孩蹲在地上,用鏟子挖著泥土,挖鬆的泥土裡如果冒出蚯蚓時,他就小心翼翼地把蚯蚓挑出來放到一邊去,嘴裡邊說道:''啊啊,小東西,別讓我鏟到你了。'' 忙了一個下午, 雷歐帶來的十幾棵小菜苗, 已經整整齊齊地立了三排, 與女孩並肩坐在池塘邊草地上的雷歐, 微笑對女孩說道: ''越來越像個家了。'' 女孩卻開始低聲飲泣,過了一會兒,抬起淚眼,她望著雷歐說道:''我覺得,我好像好愛你啊。'' 雷歐有點靦腆地,回道:''我也覺得,我好像好愛你。'' 然後,他從手腕上取下一個銀鐶,把它戴到女孩的手腕上,說:''這是我奶奶在世時特別為我打製的,銀鐶裡刻著我的名字,我可以把它送給妳嗎?'' 那天,雷歐離開木屋時,他對女孩說:''我最近寫了幾首小詩,是寫給妳的,我明天帶過來,唸給妳聽。''女孩在雷歐臉頰上親了兩下,說:''明天,等你。'' 這個美麗的明天,卻停頓在時間斷裂的腳步裡,再也沒有跨進成真的今日。 當雷歐次日從學校回到家裡,父親告訴他,木屋裡的女孩被警察帶走了,雷歐面目僵硬了起來,掉頭跑進房裡,一整個下午緊鎖著房門,不見人影。 吃晚飯時,父親問雷歐:''你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嗎?例如那些青菜苗?''雷歐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吃著盤子裡的食物,當他吃完離開飯廳時,站在門的夾縫間,他對父親說:''如果我不當神父,改當作家,你會反對嗎?'' 雷歐,果真成了作家,經常在報章雜誌發表詩歌,出版了許多詩集,並且得了不少獎章,他的詩歌,就像是春季四處吐著新芽的大地,柔和地擁抱著每個甦醒的生命,就像是夏日夜晚的星空,令人抑制不住地掉入天馬行空的幻想中,就像是秋天的浮雲,灑落下一臉彷若金黃淚珠的枯葉,就像是寒冬裡的冰天雪地,讓人不由得滋生起滿腔的悲天憫人之情。 四十多歲依舊單身的他,曾經有過幾個女朋友,但是從來沒有論及婚嫁,相熟的友人總是開玩笑,說他年少時想當神父的往事。 啊,年少時的往事,不不,那不是往事,雷歐的時間從來沒有跨越過年少時的那段時日,雷歐的時間一直停留在那個永恆的昨日,那個昨日,女孩在雷歐臉頰上親了兩下,說:''明天,等你。'' 對雷歐來說,昨日才是真實的,從那個昨日直到數十年後的今日,都是尚未成真的夢境,或許,正是這種夢中的感覺,讓雷歐執筆的手,如永不休止尋找晨光的黑夜,一字字一行行地寫下了靈魂的詩歌。 然後,有一天,雷歐的父親年老病重了,在臨去之前,他向雷歐說了一段隱瞞了數十年的往事:當女孩被警察送回給家人以後,曾經前後寄來三封信,這三封信都被父親瞞著雷歐藏起來了。 第一封是她剛回到家裡被家人軟禁起來的那段日子寫的,她在信中說,她會想辦法再度逃家,''然後,我們可以一起離開奧地利,躲到法國南方,或是希臘的孤島……。'' 第二封是她被強送回土耳其的前幾日寫的, 她說她會找機會逃婚, 然後設法回奧地利, ''我滿心愛的力量,將支持我勇敢堅定地再度回到你的身邊……。'' 第三封信寄來時,她已經完婚,並且生了一個兒子,在這封信裡,她已經放棄了再度重見雷歐的希望,哀傷地,她在信尾寫道:''我暱稱我的兒子雷歐,等他長大以後,我會把你送給我的手鐶戴到他的手腕上,我會用終生的愛祝福永恆的雷歐。'' 父親的最後一句話是:''兒子,我到今天仍舊不知道,到底我做對了還是做錯了?畢竟當年你才十四歲啊,如果我做錯了,請你原諒我。'' ''父親,別擔心,我很好。''雷歐總是這麼回答著那吹拂過樹林子的風,風蕩漾起萬葉沙沙的旋律中,似乎響著父親關懷的耳語。 在樹林子的小木屋前,只要是天晴的日子,他幾乎每天坐在露天的桌子旁,寫著沉思著,沉思著寫著。 四周綻放的野花,在陽光下閃爍著各種顏色,那是生命的顏色,就像綠色的植物會冒出花朵一般,紅的、黃的、紫的……,然後,他似乎聽到,啊,聽到女孩正在對他說:''明天,等你。'' 他感到筆下正滾滾流動著冒湧而出的泉水,泉水夾帶的泡沫,正用不同的姿態組合著說不出口的字句,那是一種光線的感覺,雷歐無法停筆地不斷寫著,只是,這次他寫的是一個故事,一個長長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裡,他感覺到,數十年停頓的時間腳步又開始移動了,而這一刻,他正寫著: ……於是,他跟女孩背著行囊,坐上了一輛開往南方的火車,火車規律的擺動,讓他們感覺到,時間正在分秒地滴答移動著,而每個分秒的移動,都讓停頓的昨日越來越遙遠,他們並不清楚明天會是怎樣的一個日子,但是,十幾歲尚年輕的兩顆心靈,卻沉浸在每個當前時刻的喜悅裡,今日,啊,今日就是生命,而生命正展現著美麗的顏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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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