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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20 02:08:30瀏覽2645|回應35|推薦314 | |
沃夫岡就是這樣一種人。 他生下來從來沒見過親身父母,沒有任何人能告訴他,他的親身父母是誰,為甚麼他被人送到孤兒院,他的出生紙上記載的出生時間是二十四點,這表示,沒有人知道他是早一日還是晚一日出生,也因此他的出生日期其實只是這麼被猜測著填寫進了出生證明裡。 今年五十二歲的沃夫岡常常拿自己的身世當笑話,他如此自諷自娛的笑容裡總是在傳達著一個訊息:我是無法被擊倒的。 沃夫岡的一生就是這麼由擊倒站起、擊倒站起組合而成,這種戰鬥精神在他三、四歲被人收養以後就開始逐漸形成,在收養家庭裡,他經常受養父母的嚴厲處罰,有時被關在地下室裡一整個週末,有時一天只准吃一餐,有時得擦洗全家的地板。 當他年記尚小時,受了處罰總是難免啼哭落淚,讀中學以後,他逐漸不再哭泣,每次被刮耳光或抽鞭子,不管怎麼疼痛他總是忍著,絶不在養父母面前流一滴眼淚,他根本就禁止自己流淚。 如此消極的自衛,後來慢慢轉變成比較積極的反抗,他逐漸地會隨手拿起身邊的東西抵擋養父舉起的拳頭或是抽打過來的鞭子, 並憤怒地回嘴道: ''別以為我是你養的家畜。'' 家畜,就是家中養的那條小黑狗,只要對牠說聲:''坐下'' 或是 ''住嘴'',牠就乖乖地趴在地上,一聲不吭。 養父母總是說:''養狗比養你這個不馴服的兒子容易多了。'' 那時十來歳的沃夫岡,甚至因此恨起這條小黑狗,恨牠向強勢低頭的臣服性,恨牠不分主人好壞的愚忠性。 ''我是人,跟你不一樣,總有一天,我會掙脫束縛,做一個獨立自主的人。''每當沃夫岡被養父母懲罰之後,總是這麼咬牙切齒地對小黑狗說著。 沃夫岡就這麼咬牙切齒地拼出了一條人生大道,當他在工廠做工人時,他同時上夜校進修,考得了駕駛教練執照,當他做駕駛教練時,他同時參加新聞寫作訓練班,並為一家小報社撰寫政治消息,他的新聞報導總是充滿了打擊的力量,讓人讀了感覺好像看了一場拳擊賽,鼻青眼腫,鏗然有聲。 往後的生涯裡,他一面當駕駛教練,一面替不同週刊、報紙寫報導,四十二歲那年,他被最大的報社高薪聘請為專職記者,從這一天起,他才真正感覺自己終於走出了陰暗的谷地,走上了陽光大道。 但是,在人生坦闊的大道上,他並沒有因此放下手中的武器,武器是他生命旅途中唯一真正可靠的朋友,他依舊手持武器進行著戰鬥,這十年來,他早已成為最叫從政者畏懼的國會記者,他揭發政客謊言的尖銳文筆,曾讓他獲得了許多次榮譽獎章。 可以這麼說,他的戰鬥精神,幾乎是無法擊垮的,''幾乎''的意思就是,生命中也有某些範圍不屬作戰地區,例如感情生活。 沃夫岡只結過一次婚,結婚那年三十五歲,生了一個女兒,但是他的婚姻僅維持了三年,當主持離婚的法官問道:''您們雙方都覺得,婚姻已經無法挽回了嗎?'' 妻子的回答是:''我們三年所維持的不是婚姻,而是一個戰場,請法官准許,平民歸平民,戰士歸戰士。'' 離婚以後的沃夫岡,心生警惕,不再論及婚姻,曾經交過幾次女友,但是每個都在吵架聲中憤而離去,唯一一個沒跟他分手的女友,卻死於乳癌,女友的母親禁止他參加女友的喪禮,在最後一通給他的電話裡這麼說:''你整個人散發著一股殺傷性的磁場,我的女兒就是給你害死的。'' 這樣的話讓沃夫岡心中充滿了憤怒, 每當他感到憤怒時, 就會對自己說: ''你必須拒絕掉眼淚, 掉眼淚就是向命運投降。'' 他根本不記得何時掉過眼淚,他早已習慣由擊倒站起、擊倒站起組合而成的生命結構。 只是,在憤怒之餘,他卻會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下,沒頭沒腦地感到一股突然冒出的哀傷感覺,哀傷,這是一種相當陌生的感覺,他一輩子只認識憤怒的感覺,''或許我不再年輕了。'' 已過五十歲的沃夫岡這麼安慰也說服著自己時而落寞的情緒。 但是哀傷歸哀傷,他並沒有因為女友的死而落淚,正確地說,當他握著躺在病床上女友的手時,他沒有讓濕潤的眼睛滴下淚水,而只是不斷地說:''明天就會變好。'' 直到女友垂死的最後一刻,他依舊相信病魔是可以擊垮的。 而每當他情緒有些低落時,他就到他奧地利邊界的匈牙利度假小屋消磨時間,做他的業餘嗜好手工木雕。 度假小屋面對著空曠的草原,經常來來去去走動著野貓野狗,其中一隻小黑狗特別引起他的注意,牠讓他想起幼年時養父母家那隻馴服的''家畜''。 每個週末他來到度假小屋時,總是打開院子大門讓小黑狗進來陪他度週末,走的時候又把牠放出去,後來他就乾脆在鄰居處寄放了一大袋狗食,讓鄰居每天替他餵小黑狗。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甚麼老是把這隻小黑狗放在心上,他曾經恨過養父母家那隻臣服於強勢、愚忠於主人的馴服家畜,而現在,每當他看到這隻小黑狗對他搖著尾巴的忠誠模樣時,他卻又打從心裡冒出一股油然的順暢感覺,在對狗說''坐下''或''閉嘴''的當中,他享受著權威的滋味。 有時他會忍不住這麼假設著:''如果跟我在一起的女人都像這隻狗這般溫順的話……。'' 但是,有時他鍛鍊成習的新聞記者的客觀性又會讓他反過來對狗說道:''你為甚麼這麼聽從我的命令,幸好你是一條狗,假若你是個人,那我就要鄙視你了。'' 這種反覆衝撞的矛盾,在女友死去之後時而流露於他的起伏情緒中。 在大選期間,極端忙碌的採訪工作讓沃夫岡無法每個週末到匈牙利度假,他終於下定決心收養這隻小黑狗,把牠帶回了維也納的公寓同住。 在這公寓裡,曾經跟他同住過幾個女人,''只是沒有一個比得上你的溫順。''沃夫岡經常對捲縮在身邊陪他看電視的小黑狗這麼說著。 但是有時, 他那成長時期烙下的疤痕, 卻又讓他忍不住對著小黑狗訓斥道: ''你幹嘛這麼窩囊, 叫你來你就來,趕你走你就蹲到一邊,明明是我沒道理,你卻趴在地上對我搖尾巴,我要是跟你一樣這麼沒個性,哪能爬到今天這個位子啊?'' 沃夫岡的筆桿劊子手的崇高位子,在這次大選時期卻像一把被切斷了一條腿的椅子,搖搖晃晃地,切斷椅子腿的人是報社的大老闆。 顯然,沃夫岡筆伐征討的政治人物,正好是報社大老闆支持的人物,因此,在這大選期報社已經緊急召開過幾次內部會議,以統一報社共同的政治路線,沃夫岡有異於大老闆見解的報導文章,因此被糾正了幾次。 每當沃夫岡清晨讀著次日報紙上被修改過的文章時,就忍不住一肚子怒火,憤恨地罵道:''什麼鬼扯蛋的販夫走卒,把我的文章改成如此見不得人的曖昧!'' 連著幾次發生報社擅自修改他的文章事件以後,他的不妥協的戰鬥精神讓他憤而提出辭呈,轉跳到一家週刊社當專欄作家。 週刊社一週一次的報導,拖延了緊湊性的筆伐論戰,這叫打了一輩子仗的他彷若掉進了慢動作影片裡,散漫而無力,他每天早晨醒來的第一個感覺是憤怒,每天夜晚上床時的感覺也是憤怒,憤怒的日子裡他就把小黑狗當聽眾憤怒地說道:''你瞧,你瞧,這群爬在糞坑裡的爛蟲子,真是新聞界的恥辱,別想拖我下污水,我這就跟你們鬥到底。'' 有時他又憤怒地斥罵著小黑狗:''你跟他們簡直是一窩子沒骨氣,活著就要有個性主見,別整天像隻哈巴狗!'' 而大選的結果卻是,他筆伐征討的政治人物竟然贏得了選戰,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報導的他,拼命猛灌著啤酒猛抽著烟,當小黑狗在旁邊哼了幾聲時,他回過頭怒斥道:''走開!閉上你的狗嘴!'' 小黑狗果真乖乖繞到桌子另一邊趴了下來,有些酒醉的沃夫岡猛地站起來,走到狗身邊,蹲下來狠瞪著狗說道:''我最恨哈巴狗了,偏偏選贏的卻是哈巴狗,你給我站起來,叫,叫!'' 小黑狗縮起身子,在喉嚨裡低聲悶哼著。 沃夫岡卻用啤酒瓶一捅一捅地推撞著狗身,說:''我最恨沒骨氣的哈巴狗了,當年給我養父抽打的時候,我可是衝著他頂回去的,你如果不是哈巴狗你就給我回罵,叫,叫!'' 被捅得緊張立起的小黑狗,突然大聲狂吠起來,沃夫岡哈哈大笑倒坐在地上,手舉著酒瓶指向小黑狗說道:''好,叫得好……。'' 話還沒說完,小黑狗突然撲上來,一口兩口地咬向沃夫岡舉著酒瓶的手臂,沃夫岡疼痛得慘叫一聲,順手把酒瓶摔向狗身,小黑狗忽地鑽到桌子下面躲了起來。 沃夫岡趁機趕著打電話叫救護車,直到救護人員趕到,小黑狗只是靜悄悄地蹲坐在桌子下面沒有再走出一步。 沃夫岡在醫院裡住了幾天,手臂被縫了好幾針,住院期間,他開始後悔那天對小黑狗那麼兇,不,不,不僅後悔,他其實很思念小黑狗,這住院的幾天裡,他老是想起住在養父母家的那段時日,他已經很久不想了,他根本就拒絕回想這段只是一片幽暗的青少年往事,可是,小黑狗跟他之間似乎糾纏著這個生命的過往,一個從來沒有真正了結的過往。 我豈不是在重複我所痛恨的過往?我這麼對待小黑狗,不就像養父對待我一樣嗎?對不起,小黑狗,我保證,我不再如此對待你了。 當沃夫岡出院那天,他特地到住區警察局詢問小黑狗的下落,警察告訴他,出事那天小黑狗已經交給市立動物收養所了。 沃夫岡趕到市立動物收養所,忙著在一排排的狗籠前尋找著,但是來回走了很多圈,卻不見小黑狗的身影,動物收養所的管理員翻查了紀錄冊以後,告訴沃夫岡,小黑狗因為屬於危險狗群,已經在送進動物收養所的第二天就被安樂死了。 沃夫岡兩腿軟著走出了動物收養所,坐進車子裡,他趴在駕駛盤上開始流淚,並發出咿咿嗚嗚的細碎聲音,好似一個失去寶物的小孩在哭泣著。 他,哭泣著,好似要把這輩子強忍著沒有哭出的淚水,在這一剎那全部流出,流盡,而,從來沒有開柵的水庫,就這麼全部全部洩洪而出,瞬間淹沒了他五十多年歲月的戰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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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