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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02 15:33:53瀏覽3940|回應0|推薦3 | |
愛情的色系:談張愛玲和李安的《色,戒》
陳碧月 1947年6月10日張愛玲在寫給胡蘭成的分手信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惟彼時以小吉(「小吉」,也就是小劫,指的是胡蘭成在逃避追捕)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隨信張愛玲還附上了她的電影劇本的稿費三十萬元。 張愛玲曾說過:「我是個自私的人。」而她的自私表現在對親人的互動上更是極致。她從小得不到冷峻的父親的關愛,虐待她的父親曾揚言要打死她,所以,可以理解她和父親的水火不容,但是她和母親與唯一的弟弟的疏離與冷淡,就很難讓人諒解屬於她的「孤島」。 張愛玲周歲抓周時,抓的是一個小金鎊;父母離異後,她體會到缺錢的苦楚;也因為自食其力而感到賺錢的樂趣,所以,她對讀者坦率地說:「我喜歡錢。」 然而,這個「自私」又「喜歡錢」的女人,遇上了愛情,遇上了經驗老到,懂得投她所好的胡蘭成,她大舉白旗投降,還讓自己「變得好低好低」。 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愛是包容而委屈的,她願意原諒連續出軌的胡蘭成,希望他在兩個女人間作出選擇,而胡蘭成一再搪塞時,孤傲的她甚至放下自尊地對他說:「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張愛玲連選擇跟胡蘭成提分手的時機都是深思熟慮的,她不願在胡蘭成因漢奸罪被通緝逃亡中,落井下石,反而還拿錢資助他,一直到一年半後她才提出分手。而胡蘭成呢?卻還有辦法在此時和別的女人談情說愛。 我揣想著張愛玲藉著胡蘭成所提供的故事寫成〈色,戒〉,又在不斷修改的過程中,不知每一次下筆時的內心流轉是如何啊?她是用怎樣的心情去想起她曾深愛過,卻又讓她心碎的胡蘭成?她是不是把自己投影在王佳芝的身上,有意藉著王佳芝對易先生的真愛,易先生對王佳芝的絕情,在告誡著自己對愛情所該有的提防的戒心。 在這裡提到的易先生的絕情,是小說裡的易先生,而不是電影裡數度讓淚水在眼眶打轉的浪漫的易先生。且看小說描述易先生在處死了王佳芝他們哪一夥人後,回到家站在正在打麻將的妻子身後看牌,他想起王佳芝: 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 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 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從這段話可以全然感受到張愛玲式的蒼涼的風格,她看到的是人性複雜的深層,冷酷無情卻也真實;而李安則在他的電影中保留了人性裡的溫情,這也是符合李安的格調的,不然他就不會毫不考慮捐出1000萬獎金作為提攜後輩之用了。 × × 1938年,一群愛國的大學生在香港組成話劇團,王佳芝在劇團團長鄺裕民的邀約下,加入了劇團,為國家募款抗戰。兩人的情愫在幾場成功的演出中醞釀。鄺裕民在得知汪精衛手下的得力助手易先生正在香港時,他決定招集團員,展開暗殺行動。 在片中王佳芝的愛國情操是否真有那麼重?那是很值得討論的,我們見到當鄺裕民在說服同學加入他的計畫時,猶豫不決的王佳芝是最後一個答應的,答應的成分除了當時的環境氛圍,其實大多部分是為了對鄺裕民朦朧的愛。 他們的計畫是:王佳芝假扮香港貴婦麥太太,找機會和易太太混熟後,再伺機接近易先生,並製造暗殺的機會。然而,計畫趕不上變化,隨著租屋、偽裝身分而起的所有開銷,已經不是他們這一群窮學生可以負擔得起,王佳芝見到鄺裕民的進退維谷,於是更加努力要憑著美色,吸引易先生的目光,就在臨門一腳讓易先生上當時,他們考慮的是王佳芝沒有過男女經驗,到時定會穿幫;騎虎難下的王佳芝在得知他們已經商量好讓團員中唯一有過嫖妓經驗的梁潤生和她發生關係時,她鐵了心,算是尊重大家的決定,應該說是尊重鄺裕民的決定。可是陰錯陽差的是,就在王佳芝幾番「練習」之後,突然接到易太太告別的電話,原來易先生接獲任命,要撤離香港,他們可笑的暗殺行動,宣告失敗,而且是相當諷刺的失敗。 我想,在王佳芝掛斷電話,逃離團員們時,心裡是憤恨的,憤恨自己付出了所有,卻功虧一簣;憤恨鄺裕民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她勢必是要疏遠、避嫌這一群同學的。 在張愛玲的小說裡特別著墨了這一段── 她與梁閏生之間早就已經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 都躲著她,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正眼看她。「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對自己說。也甚至於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馬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別具用心了。她不但對梁閏生要避嫌疑,跟他們這一夥人都疏遠了,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變後,海路一通,都轉學到上海去了。同是淪陷區,上海還有書可念。她沒跟他們一塊走,在上海也沒有來往。有很久她都不確定有沒有染上什麼臟病。 李安在電影中僅僅安排王佳芝逃離當時的窘境,並沒有對她的內心多加著墨。兩年後,香港淪陷,寄人籬下的王佳芝重遇鄺裕民,但感覺已不再。鄺裕民重提暗殺易先生的行動,王佳芝黯然答應,期待任務完成後,可以被送到英國和父親團聚。 王佳芝與易先生再續前緣後,兩人的私情火速進展,然而,讓王佳芝預料不到的是,她已在假戲中對易先生動了真感情。 王安憶說過:「要真正地寫出人性,就無法避開愛情,寫愛情就必定涉及性愛。」片中的五場情慾戲,代表著女孩變成女人的成長歷程。 第一場是帶著一瓶酒進到王佳芝房間的梁潤生,問王佳芝要不要喝一點酒?這一次,梁潤生在上位,帶領著王佳芝,王佳芝除了疼痛,顯然沒有任何感覺。 第二場歡愛的場面,王佳芝已經壓在梁潤生身上了,她掌控著每一個抽動,當梁潤生說她今天好像比較有感覺時,張著眼睛的她說:「我現在不想和你談這個問題。」如果要說王佳芝有所感覺,那她感覺的應該是純粹的性。 第三場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情慾戲,是觀眾和麥太太共同期待的,但卻出乎意外,易先生打斷了麥太太的誘惑戲碼,直接扳倒了麥太太,用力撕扯她的衣服,並用皮帶綁住她的雙手,將她推倒在床上,強行進入。這樣的暴力場面,其實是十分符合易先生當時的情緒狀態和身分性格。暴力的強度,可以讓他藉由獸性的發洩,抓住僅僅暫時可以確定自己存在的瞬間,與全然控制的慾望。 之後,陷入意亂情迷的王佳芝勇敢地向鄺裕民和上級老吳坦承易先生越往她身體裡頭鑽,同時也越往她心裡頭鑽,這裡已經表明了她無法把持情慾的淪陷,所以,我們見到第四場歡愛的場面,茫然困惑的王佳芝,其實已漸漸被易先生擊潰她的防線。 當王佳芝對易先生說她恨他,在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恨他,問他相不相信?易先生激動地說對她說:「我相信。」他慎重地表示這幾年他不相信任何人,但他相信她所說的。 女人一旦愛上了,愛情是被放到最高的位置去衡量,所謂的民族、家國的意義,似乎也變得相對不那麼重要了。 李安刻意在電影中設計王佳芝和易先生的戀愛情節,以下這一幕就是小說所沒有的場景。 王佳芝的一曲「天涯歌女」--「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哎呀!哎呀!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哎呀!哎呀!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人生呀誰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線郎似針,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哎呀!哎呀!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更是撼動了易先生剛毅的心。在易先生與王佳芝的肉體纏縛,親密貼合的當下,易先生像是脆弱無助的嬰兒在母親身上找到撫慰與溫柔;而王佳芝則像是在茫茫人海,無依無靠中對易先生生出了父者的崇拜與依賴。所以,在最後一場的情慾戲,我們見到的是男女主角享受著性與愛交融的翻雲覆雨的魚水之歡。 我想,易先生真是對王佳芝動了真情的,沒有動情的話,不會花心思要給女人驚喜,女人都是喜歡驚喜的。以下這一幕在小說中僅僅只是易先生覺得那是他們第一次在外面見面:「我們今天值得紀念。這要買個戒指,你自己揀。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 電影中,易先生是用心機的,談戀愛怎麼能不用心機呢?不用心機,怎麼能讓女人感動?易先生交給王佳芝一個信封,說是要她幫他辦一件事,去找一個人;鄺裕民和老吳拆開信封發現內有一張名片後,以為是易先生對王佳芝的測試。當王佳芝依約到了那家珠寶店,才發現用心的易先生已安排好老闆讓她親自挑選鑽石,並幫她量戒圍。感動萬分的王佳芝,不自覺地喊出了「鴿子蛋」! 這一段是和電影開場的一段對話相互呼應的。 第一幕的麻將牌桌上,除了王佳芝,幾位太太在比鑽石的大小,易太太白了易先生一眼說:「上次那隻火油鑽,不肯買給我。」易先生笑道:「你那隻火油鑽十幾克拉,又不是鴿子蛋,『鑽石』嚜,也是石頭,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動了。」 開場的這一幕是十分重要的一個情節,王佳芝聽在耳裡,感受在心裡,所以,當王佳芝假意與易先生到珠寶店拿鑽戒,其實早已通知槍手埋伏時,就在她見到完工精緻的大鑽戒,她整顆心都被溶化了,先是喃喃地要易先生快跑!後來更是確定地喊了一次。 也許王佳芝在與易太太的對比中,感動到易先生對她的真愛。 多數男人在遇上女人後,在生理上,總想往最深處去,但在情感上,卻盡力要避免陷得太深,同時也不想讓女人進入他心底深處。易先生剛開始也是的,但他還是漸漸陷入了王佳芝的情愛陷阱,也因此感動了王佳芝,他應該確定王佳芝是愛上了他的,否則她不會在緊要關頭通風報信要他快跑,但是,易先生以絕對的理性戰勝方被觸動的感性,當然為求自保,還是堅定地在公文批上了「可」字,秉公處理處斬了王佳芝,儘管後來只能對著王佳芝的空床黯然神傷。 電影結尾,那群大學生被帶到南礦場的那一幕,呼應了張愛玲筆下慣有的「蒼涼」,還有冷眼看人間的筆調,餘味無窮。 愛情的重量,在每個女人的每個生命的階段都不一樣,鄺裕民不捨王佳芝的付出,要親吻她時,王佳芝推開了他,說三年前你為什麼不?但愛情給予女人的意義絕對是高過男人的,在增重與減重之間,在療傷止痛中,義無反顧地成長,王佳芝是,張愛玲更是。 如果要說愛情有顏色的話,李安是屬於暖色系的,而張愛玲是屬於冷色系的,雖然色系不同,但他們都同樣地寫出了成功的人性。 (原載於《今日生活》,2008年6月,第388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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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