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於本份‧平凡人生】文集《思親篇》

   姆媽不祇獨自仔細地品味人生，而且她還將自己的體驗當作最豐富的精神遺產留給我們。同為女人，在這一方面受惠最多的應數四位媳婦。事實上媳婦還未過門，姆媽就會先跟兒子把話講清楚：「誰結了婚，誰就搬出去住。」結婚時，姆媽送給每位媳婦的，照例是一件精心挑選的首飾和一個完整的兒子，使每位媳婦可以全心全意地去建立自己的新家，而不必在新婚之後就拼命去學作一個好媳婦，以致有時反而不幸弄巧成拙。姆媽總喜歡用這種細水長流的方式與人建立感情，因此她過世以後，幾位媳婦莫不哀痛萬分。昨夜，三嫂還在電話中告訴我：「婚前，我以為婆媳不會很容易相處，可是，婚後我才發現媽對我這麼好…」，講到此處，三嫂早已在聽筒之後泣不成聲，三嫂幾乎每天都要跟姆媽通電話，閒話家常。小哥也曾說過：「姆媽從不偏愛誰，最難得的是她對每個媳婦都一樣好」。事實上那裏會那麼湊巧，姆媽怎會和每個媳婦都投緣呢？難道三位嫂嫂和蓮美不曾對她有過禮數不周之處嗎？但是偶爾掉入婆媳之間的砂粒，總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因為姆媽總是只記得別人的好。這幾天夜不成眠時，我常想：目前我們的社會不如以前那麼祥和，是不是正因為許多人都淡忘了我們母親所教過我們的－「滴水之恩，湧泉以報」？

   姆媽雖然教我們知恩圖報，但是自己却總是將一切事情料理得條理分明，不輕易給子女任何服侍她的機會。偶爾我們兄弟帶點精緻的吃食回家，她總是一面埋怨我們花錢，一面將它分成五份，硬要讓每房的孫子和她共享。二姐最喜歡為姆媽添置衣服，但是每次衣服帶來了；二姐却總會討頓罵回去－－「花這些冤枉錢，這些衣服又不能打粗穿」！有幾次還讓二姐深深感到委屈。在一個崇拜物質的社會裏，姆媽能怡然自得於淡泊，這是讓我們何等心痛却又羨慕的一件美事。這幾年，託天之福，我們兄弟都購置了自己的房屋。在新居裏，我們都自然會為姆媽準備一間房間，但是除了六十五年春，姆媽因中風而遵醫囑，在大哥家中靜養至康復外，平日姆媽對我們兄弟接她久住的安排，總是執意不肯。起初我們都頗失望，但是當每位兄弟都被打過回票後，我們慢慢明白她的心意，她雖然願意享受含飴弄孫之樂，但是她也時刻掛念着還未成家的大姊與四哥，她喜歡作一位貫徹始終的母親。

   姆媽一輩子活得心安理得，活得和和氣氣，直到臨終，臉上了無痛苦，眼角亦無戀棧地被主平安接去。人生如此，其實任何語言或筆墨的追思已屬多餘，但是答應過姆媽的事，我仍喜歡用心去作好。更重要的是我想到姆媽見證了《聖經》所說的：「一粒麥子，若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粒米」。

   庭前，先開的杜鵑，已被昨夜的急雨打落，但是花瓣落處已隱約可見毛茸的新芽，凋零的花瓣，當會盼望新芽喚來一片更油綠的春天。

 （1985年3月7日忠樸遺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