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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繭
2008/09/09 08:26:27瀏覽273|回應0|推薦4

2002 刊於北美世界日報

出繭 

        都說初戀難忘,她的初戀確實冤魂不散拖了好幾年。 

緣起緣落,他來了、他去了,又來了、又去了,一次又一次地,她數著他的來,也數著他的去。 

當她扳著手指都數不清他的來去後,她放棄了,不是放棄他,是選擇放棄自己。

她像個寵溺自己任性孩子的母親,來去由他;前世欠他的,合該今世還債。 

每次他的出走,她都逆來順受,不吵不問,給他完全的自由。

當他又再次出現,即使她身邊那時已有其他的追求者了,二話不說,任由他大剌剌地插隊進來。不看新人哭,只見舊人笑,把感情放在金盤裡,再次乖乖為他雙手奉上。 

她是情婦都不如的,情婦等的雖是侯鳥,季節一到了,候鳥終究會來。而她卻連自己到底扮演怎樣的角色都無法確定,不知他何時會來歇足。

他是個變數,是她無法預知的未來,每次的相聚都可能是他們最後的一次。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並非由她來寫,她不知倆人的故事會有怎樣的結局。 

他是個長不大的小孩,一個不愛說再見的男孩,只用行動來表示。

當她仰望那高高的窗口,發覺自己又變成一隻長頸鹿後,就知他達達的馬蹄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他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他的男孩根本無意皈依,他每次的回返,不過是背叛他上一次的背叛。 

她全認了,明知自己的心一次次被他糟蹋,依然愛他,「在愛中,刀痕與吻痕都必須原諒。」

她宿命地撫著滴血的心口,默默縫補被撕裂的靈魂,重回人群,再次安靜等候。 

對於他的突然消失,她從沒有找他興師問罪過。

只有一次,他無緣無故又失蹤一段時日後,她來到他的租屋附近,躲在濃密的蘆葦叢後面。

無星無月的暗夜,她孤獨無助地遙望他小樓窗口射出來的燈光,撫著心口,獃立遠眺,一顆心痛得要爆炸開來。 

近在咫尺了,只要步出蘆葦,走過一段小石子路,打開那個從不上鎖的大門,走上階梯,在二樓走廊的最頂端那間,推開他高掛「閒人止步」牌子的木門,她就可以看見他了,坐在窗前挑燈夜戰。 

只要他抬頭看看窗外,只要他真用心了,他有機會瞥見她瘦弱的身影的;但他房內的燈太亮了,也太自我,他看不見她的。 

站在夜空下,冷風四周吹拂揶揄著,她強忍內心的渴望,沒有前往敲門,任熱淚滿眶滾落,燙傷雙頰。 

那盞燈不是為她留下的,她不要勉強來的愛情,她要他的全心全意,他的心甘情願。 

所以,很多的時候,她只能「坐待,坐待春陽落下,落在那藏書的小樓,那小樓,她因等待一個名字而落淚。」耐心等待,孤獨等候。 

有一次,他又消失了近一年後,她與一位熱烈追求她的男孩來到城中的一家餐館,坐在邊遠的角落,吃著清粥小菜,談得很開心,像一朵美麗的花朵含苞待放。 

然後,她聽到熟悉的笑語聲從門口處傳來,不覺渾身一震,冷流剎時流竄全身,手腳發冷,胃腸翻攪,甚至想吐。 

那是她千萬人中都分辨得出的聲音,她的身子忍不住抖顫,慢慢抬轉起頭,尋了過去。 

是他,正與一群人走進來,俊秀瀟灑,談笑風生依舊,一點都看不出曾經為了必須離開她而有任何的創傷。 

沒有她,他仍然活得那麼燦爛明亮! 

明知他看不到她的,她還是驚慌失措起來,四肢的頂端發冷酸痛,也都重得提不起來。 

她強做鎮定,伸手去端茶杯,茶水竟飛濺出來,改為提箸了,菜色卻也隨即掉落一地。 

她不知如何措手足了,也食不知味,喘不過氣來,胸口悶緊繃脹,頭痛愈裂。 

她必須離開,而且馬上離開。 

於是,她匆匆找了個藉口,拉起身旁自以為說錯了甚麼話的可憐蟲,飛快落荒而逃,把那魂縈夢牽的鬼魅聲影,留在身後。 

原以為可以忘掉他的,原以為可以讓別人來取代他的位置的,誰知一碰到了冤家,瞬間又成為對方的俘虜,只能在混亂中趕快設法逃開,尋回短暫的自由。 

難道他已成為她的血肉,是她今生今世都甩不掉的夢魘? 

整個大學生涯,她都像魁儡一般,反複地玩著由他一人設立規則的遊戲。

當他想與她一起,一句話,她就是他的;當他又再次不告而別,她也都由他不負責任地與她分手,無怨無悔,一旁舔傷,等他下一次的回心轉意。 

他或許不要她,但,她要他;而當他還要她時,她更不能不愛他或不要他。 

不過是四年的歲月,送給他吧,她想,而忘了那段日子,也應是她人生的最精華。 

終於熬到大學畢業,兩人之間,幾番來去,當她走出校園,他仍是她生命的未竟之旅。獨自出航去的他,不知何時歸港,不知何日君再來! 

沒有他的日子,日子還是得過,她把眼淚繼續往肚裡吞,開始準備出國。 

GRE,考脫福,申請學校,等她辦妥了一切,眼見出國在即,失去音訊許久的他,赫然再次出現。 

一個下雨天,他突然打電話來找她,說他來到她居住的城市,在市郊一家教學醫院實習,航行倦了,想回港靠岸,希望與她見個面。 

如何止住那欲奪眶而出的淚,如果她不能止住哭泣;淚,像窗外綿綿細雨落個不停。 

為甚麼如此折磨她,等她要遠離了,又來攪她一池春水? 

她的心緒被他一串熟悉的話語聲牽扯得悽惶雜亂,整顆心被無情地撕裂開來、凌遲著,身心頓時倉皇得不成人形。 

她不知如何回答! 

他急著開始解釋,說他以前每次的出走都來自家庭的壓力,是他的父母要出自世家的他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孩;而那是她沒有的。 

但,他忘不了她。 

每次家庭施壓下來不得不離開她後,不管他如何努力,他都無法定下心來。

與其他的女孩子交往時,他抽屜中仍然放著她的照片與過往的書信。

他甚至警告新任的女友不得動那些信物,更不要問到有關她的過去或想與她比較。「比不上的!」他說。 

他的心中總留個特殊角落給她;他忘不了她。 

她不能不相信他;多年的藕斷絲連,她自有他不捨之處才是。

然而他的一再出走,與環境的一再妥協,不也表示:他總也愛她不夠? 

每次他倦鳥歸巢,一句話,她就為他離開追求她的人,不管對方是否好過他幾十萬倍。他卻無法依樣回報她,為她革命,孤擲一注。 

難道這次的歸來,情況將有所改變? 

他在電話彼端沈默了! 

他還是他,無法給她任何保證,只想再有些時間與機會,認為這一次或許能有所不同。 

她淚潸潸然下,她已沒有時間或機會給他或給她自己了! 

幾日以後,她就要遠走他鄉,天涯海角。「我再也不能躊躇不去了,召喚一切的海,正在召喚我,我必得上船。」

出國求學並不是她一個人的事,也是父母的期望,學費與機票錢都是父母血汗換來的,她不能不走。 

以前,她一向以他為天,任他擺佈。如今,他仍是她心裡的結,是她扯不去的羈絆。

問題是,如今的她,更身不由己了,她也必須對家人負責,有個交代。 

何況,她也不相信他們之間的愛情承受得了這種時空的考驗。

當初兩人同一個城市相識相愛,他搖擺不定的愛情始終都不是她可以掌握的了。以後化為兩處的相思,她有甚麼勝算?

不過注定繼續自討苦吃罷了。 

四年大學的生活,她可以不顧一切,把感情都給了他,不求回報,甘心地受他折磨,為他滄桑。 

為了愛他,她不怕他傷到她,她已習慣為他吃苦。

現在,她卻怕連累別人,辜負了父母的苦心。又她出國要進修的學位難到連男生都搖頭,她真能承受他繼續遙控她每日的喜怒哀樂嗎? 

多見多事,少見少事,相見不如不見啊!她只能這樣回答。 

他沒有料到事情會如此轉折,一向都是他拒絕她的,怎麼主客異位起來了?他不習慣。 

他緊追不捨,繼續遊說,希望她看在過去的情分,讓他還有機會愛她。 

她的心,碎成了片片,情緒,混亂惡劣到了極點,她一再反問自己,他們還有機會嗎?還有嗎? 

過去,走馬燈出現,未來,一逕慘白。思前顧後,她竟只能忍痛搖頭。 

她賭不起了,實在賭不起了! 

他還是不放棄,甚至只要求她至少讓他再見她一面。 

「告訴我妳飛機的班次與時間,讓我去送妳。妳不想見我沒關係,我會站在妳看不見的角落,悄悄地目送著妳離開。」 

他,是在以退為進。 

她,幾乎心動了;天曉得她如何想見他一面,只看他一眼都好,卻怕自己見到他後,便走不開了! 

她能夠接受這種挑戰或試探嗎? 

眼前天旋地轉地,然後她終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狠狠咬住自己下唇,咬到都滲出血來。 

「不用再見最後一面了,有緣的話,他日自會再相逢!」 

說完,她馬上掛掉電話。 

她從來不曾拒絕他的,總是把他放在自己之前;因為拒絕他,比拒絕她自己還難。 

但,他是個長不大的男孩,她卻不能不長大了,甚至必須咬著牙,忍著痛,代他長大。 

裹在繭中的時間太長了,為她、為他,她都必須及早設法掙脫。 

出殼的時刻到了,過程苦痛不堪,仍得盡全力咬破那層她認為早已成為自己血肉的假皮,讓自己出繭。 

成長的代價艱澀難熬,也不知是否真能如願蛻變,至少必須試試。 

   這是她欠自己的。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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