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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09 05:52:25瀏覽307|回應0|推薦1 | |
20011.16-17 刊在世副 不眠之夜 又是一個失眠的夜。 為了不驚動枕邊人,我悄悄從床上起來,披上睡袍,靠著走廊上那盞小夜燈,走到客廳呈海灣形的窗前坐下,靜觀窗外月光下白梨粉櫻的枝葉在夜風中搖曳生姿。 海灣中一張小圓桌,兩張小圓椅,米色古銅的雕花¾¾那種放在戶外讓人坐著喝咖啡的小桌小椅。熱帶盆景四圍散置,窗台上幾株非洲紫蘿蘭,年年開花兩次,每次都奼紫嫣紅數月之久。 窗面朝南,陽光整天流連不去,不只冬日可以享受溫暖的陽光,吃早餐、喝咖啡,連夏日也能不懼豔陽而留戀駐足良久,欣賞窗外的松鼠藍天綠樹。 有一次聚會,法國香頌中,一位朋友看著牆上以凱旋門為背景的油畫,指著畫中悠閒的異國風情說:「你們一定常常在這裡想像自己正在巴黎喝咖啡吧!」 確實是想在家中捕捉一點戶外浪漫的氣息而特地佈製了這一處角落。當初為了尋找這組桌椅,與Y著實花費不少的精力與心思。 這類桌椅或許到處可見,一些賣戶外家具的地方都有,但想擺在屋內,尤其是客廳的一角,就不能太隨便,也不想太正式。與Y南征北討跑了好幾十家商店,不是造型質地過於簡陋粗糙,就是顏色雕花太複雜華麗。 最後,在核桃坡一家叫做Domain的店中為之驚豔,價錢並不便宜,考慮再三後,忍痛訂購。那段時期UPS正在鬧罷工,三個星期的等待延長到三個月。但一切的折騰終究值得,我與Y此後度過許多甜蜜溫馨的晨昏。 現在,我坐在這個最浪漫的角落,心境卻怎麼樣也浪漫不起來。 眼前窗外月光下的屋舍樹影慢慢變成台北的夜景,遠鄰高聳的煙囪沐浴在清明白亮的月色中,竟恍如新光三越大樓尖塔上的燈光,與我相望無語。 去年底,整整兩個月時光,我坐在醫院十二樓的病房,看著大玻璃窗外一棟棟大樓的燈光,隨著夜的腳步挪移,一盞一盞熄滅,最後只剩下新光三越尖塔上的燈光,伴著我悲戚茫然的心。 很多不眠的夜,我與罹癌的父親併坐窗前,看著窗外璀璨的燈海轉為黝黑的死寂,沈默無語。 死亡當前,還能說些甚麼呢? 死亡並不可怕,死,不過是「一剎那」,而除了經歷過死亡的人,誰能知曉「箇中滋味」,但往生的人走的是一條單行道,不能再回來告訴世人真相了。 死後,應該也不那麼可懼,何桑:「我們有時因為從一個惡夢中醒來而深自慶幸,死後的光景可能也是如此。」死亡不是問題,甚至可以是一切難題的答案。科爾吞:「死亡是自由不能解救之人的解救者,是藥物不能醫治者的醫生,是時間不能釋懷者的慰籍。」死亡不一定是一齣悲劇。 何況,與死亡本身一樣,死後的世界,不管是天堂或地獄,也無人明確可知;除了相信永生的基督徒,堅信死亡是「一把開啟永恆之宮的金鑰匙」,是艾華德茲所說的今生不過是一個「叫人死亡」的地方,另一個世界才是真正「起死為生」的境域。 只是,這往往都是好生生還活著的人的猜測或宗教信心的問題,是仍「不會失去」的人仗恃著仍會「常有」時的一派瀟灑。 當死神隨時隨地可能來到面前,當死的使者已在屋外挑釁狂囂,當死神眼見著就要大剌剌破門闖入,如果沒有大信大望大愛為依柱,誰真能坦然,無驚無懼? 所以,死亡的可怕,不是那「不可知的」死亡的瞬間或死後的第N度空間,而是那「已知的」的逼迫感、窒息感;是分分秒秒必須面對死亡威脅的巨大壓力;是明知時日有限卻不知其長短的揣測與忐忑不安;是自知來日無多而死神就在轉角,看不到他的身影卻聽得到他詭異的獰笑聲,聞得到他身上腐朽的異味,知道他隨時就要現身把人攫走的鬼祟、霸道、無情。 我無法想像父親內心裡那啃噬著他「等待」死亡的痛苦,無法想像他那種必須忍受等待著死神使出致命重擊把死亡陰影迎面罩下來的驚恐;心靈上的煎熬,有時,更甚於肉體的折磨。 每次想到父親即將來臨的「不可避免的結局」,我就心絞手腳發冷,胃腸翻攪想吐,甚至喘不過氣來;像被一群惡人在背後追趕,逼到了死角,倉皇失措,絕望到底。 如果連我這個旁觀者都有這種困境與心情了,何況身為當事者的父親! 父親卻從來不談他內心的感受。 獲悉罹癌後,原本話就不多的他,話更少了,安靜地接受醫生治療其不明原因的發燒;因熱度太高,醫生認為與癌無關,卻必須先找出導因與控制後才開始治療他的絕症。 但既是絕症,怎麼治療呢? 照醫生的說法,只有一種途徑,就是由家屬在一張同意書上簽字,然後改搭電梯到下面的樓層,住到六樓的安寧病房,在「不治療」中「治療」。換句話說:慢慢等死。 等死,何必住到安寧病房去呢? 院方說,那是比較人道的死法。 父親不必住到安寧病房就已在等死了,而我只能見死不救! 父親生我養我,蠟燭兩頭燒,燃盡油脂,辛苦一生,為我點燈照路,我仍年輕力壯,竟使不出力保護他,只能黯然一旁陪伴,目送他一人進入死蔭幽谷。 父親一直是個強人,即使為死亡在前恐慌,也不會明說的。父親一向是個巨人,即使走到末路了,男人與長者的尊嚴下,也不會主動承認身心的軟弱與不堪。 何況,父親能向我發洩甚麼呢?我豈是父親想要抒發情緒或心事的對象?兩代的差異,閱歷深淺的不同,我真能理解他的世界或體會他的感受多少? 四年前,母親撒手人寰後,父親說過一句話:「我一句話也無人通講了。」 父親哪會沒有人可講,問題是:誰可以與他心有靈犀「相通」?人很多,話很多,都是「不相干的」的了。 即使親如父女,親到我能沒有忌諱地幫他清理身體與穢物,使他肉體的外表舒暢,我終究無法跨越鴻溝,撫慰他內心真正的需要。 父親所要的是另外兩個女人! 兩個上一代的女人,我的祖母與我的母親;前者,生他、養他,是他前半生一切力量的來源;後者,是他離開父母,與妻子結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甘共苦,孕育下一代,彼此扶持下半生的人。 父親在重病後,尤其在他迴光反照之時,與母親去世前一樣,常常想起他自己生身的母親。 原來渴望母愛與年歲無關,母愛的光輝是湖上之月,在黑夜裡更顯得明亮。塔科利:「在幼孩的口中與心中,母親就是上帝的名字。」上帝未能無所不至,祂創造出母親。 很多次,父親因病痛忍不住唉哼,我聽到他一聲聲地低喊:「阿娘!阿娘啊!」 父親也常常提到他「幼年所娶的妻」,說他如何想念愛妻,認為她是世界上最賢慧最好的女人,唉嘆她的先他離世。 在父親最痛苦最脆弱的時候¾¾除了他自己的老母與妻子外,沒有人真能舒緩他心中的痛苦。 在那最後關頭,在他最需要被人慰撫憐惜的時刻,沒有人真能替代她們在他心中的地位;即使是他的子女。 偏偏我們這些身為兒女的人,不僅未能滿足父親的渴求,而且是加速他必須面對死亡的罪魁禍首。 因為院方不願意開刀並希望父親早日搬到安寧病房,大家在壓力逼迫下也以為父親是應該有權安排他剩餘的時日,於是未能繼續隱瞞病情。 癌,或許是父親的致命傷,兒女的坦白,卻是助長死神威勢的劊子手。 就像一位親戚事後感嘆地說:「七十八歲的老人了,還真安排甚麼來日呢?不過想多過幾天清靜的日子;多知多事,少知少事啊!」 事實確實如此,所謂的「真相」只是使父親驚慌失措,絕望地等待死亡! 我便親賭了父親的茫然、無助。 父親原本還抓住一絲希望的,會苦中作樂說:「如果捧兒孫的福,還能活個一兩年,我就再多出去看點好山好水。」父親以為還有個明天,也願意為明日而活。 一知大勢已去後,整個人頓失鬥志,口中再也沒有任何明天,成為一具行屍走肉。 叫他找誰戰鬥去呢?終究是一場失敗的爭戰啊! 面對死亡是需要勇氣的。「有膽量的人最先獲得冠冕。」而「耐苦比尋死還需要更大的勇氣。」 勇氣或鬥志卻不是自己想要有或光聽聽別人勸說就可以獲得的。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面對真相,甚至只能在假象中尋求力量;父親正是其中之一。 富蘭克林:「希望是生命的泉源,失去它,生命就會枯萎。」在真相大白後,我眼看著父親生命急速地萎縮下去。 父親在別人沒有放棄他前,便先棄甲投降,放棄自己了。在身心受苦到極點後,他不再對抗,甚至想開門揖盜,讓死神提早進來稱王! 如果父親在這世上僅存的只是磨難,而死亡的結局果真如如莎士比亞所說的,「不再怕太陽的烈焰,不再怕冬日的狂飆,做完了世上的事務,安心回家取得報酬的時候了。」我是有助父親終了塵緣的意念,成全父親回去已逝去的那些他所愛之人的身邊,成就利西托的話:「每一個逝去的自己所愛的人,都是吸引自己到另一個世界的磁石。」 父親也對我說過:「若是歲壽該終了,死就死吧,也活夠了;好死不如歹活。」 西塞羅:「死,對青年是暴奪,對老者是成熟,成熟的死是快樂的,所以,我越走近死亡,我越覺得如同一個人長期航海之後,終於望見了土地,快要回到家鄉的港裡。」 如果父親的死是成熟之死,而他也想落葉歸根扯帆回航了,或許,我不該硬強留下他。 但我怎捨得他回港,怎捨得他永遠離開我身邊,再也看不到他、摸不到他,牽不到他的手? 只是眼見父親身心受到無情的摧殘,聽到他被病痛折磨到唉哼著:「娘啊!娘啊!」的呻吟聲,看他眼角噙淚或暗自落淚¾¾沒有比老人的眼淚更叫人椎心的了¾¾我心如刀割! 如何忍心父親為我留下來不走?如果我不是那個正纏綿病塌受苦歹活著的人,我有甚麼權力剝奪對方希望求個「好死」的心願? 日夜掙扎下,我終究無法幫助父親早些得到解脫,而父親也無力結束他自己的生命。 於是,我們父女倆只好在那些不眠的夜,無語窗前靜坐,無奈地聽任死神勒索,等待其巨斧砍下。 醫生說父親應該還有三個月到六個月,甚至一年好活。 結果,父親從病發到死亡只有兩個月時間;一個連「希望」都已被剝奪的人,叫他拿甚麼來過日子呢? 父親終於走了,在沒有求生意志與被病魔一再折磨到身心疲憊不堪後,停止心跳,留給家人無盡的思念與遺憾。 假如一切可以從來,我不會讓父親知道真相的,寧可編織一張白色的謊言,即使那是一個「false hope」。 約翰遜:「雖然希望是愚弄人的,我們依舊需要希望,因為希望本身就是一種快樂,縱然常常帶來失望,總是沒有絕望那麼可怕。」 希望是一種支持生命的力量,沒有希望的地方就沒有了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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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