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8.5

同賞一個明月

當年要來美國唸書，只申請一所學校，沒有其他選擇。因為大我八歲的哥哥在密蘇里州哥城密大的附屬醫院實習，母親認為哥哥可就近照顧我。

本來是打算唸圖書館系的。來美後發現，美國轉系不難，想起年少的夢：讀工學院，便毅然決然轉到電機系去了。

離鄉千山萬里，中間又有個太平洋叫人難渡，我想家想得厲害。尤其想老母親，想她的輕聲細語，想她的體香。

獨自躲在一角暗暗落淚，是家常便飯。

暑假一過，從哥哥家搬進學校宿舍，開始自立更生的生活。

雖然讀理工興趣濃厚，文學院轉工學院畢竟是項挑戰，語文的適應與課業的壓力四面八方襲來，我變得嬌弱、多愁善感起來。

轉眼就要中秋。

在台灣，中秋節是團圓日。家人都會盡量聚在一起吃頓豐盛的晚餐，飯後再搬張椅子戶外邀清風、賞明月、吃月餅、話家常。

他鄉異地，又是第一個中秋，儘管中秋日是週間禮拜四，我仍以期待的心理等著，等著哥哥嫂嫂打電話來邀請我上他們家一起團聚。

等著等著，中秋日來臨，沒有半點消息。

我在宿舍痛哭了一頓，把幾個月來思鄉思母之情盡情發洩。

一把熱火，一盆冷水澆熄！每逢佳節倍思親，中秋節不是應該一起團圓的嗎？

我不是想吃甚麼中秋大餐，只是覺得中秋就該聚聚！

都說外國的月亮比較圓、比較大。那年的中秋，美國的月亮的確又大又圓，在我眼中卻也出奇的冷，我開始有了中秋情結。

那個盤根錯節到了下次與哥嫂碰面時便解開了。

原來他們根本不知何時是中秋，走馬燈的生活早讓他們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其實，我想即使他們早知是月圓日，也不見得有心力慶祝的。

哥哥醫院的工作消耗他大量的心力。與他們同住一起的暑假，我常常看到他很晚才下班回來，坐在沙發上，膝上放本厚厚的書，電視大開著，卻馬上累得睡著了。

嫂嫂天天要忙家務，身邊又有兩個不到學齡的兒子，足夠她像陀螺般暈頭轉向的。生活上又難免有突發事件必須面對與應付，中秋日不過是另一天罷了。

他們的「平常心」，到我自己出了校門，結婚，有了家庭後，更能想像與體會。

過不過節慶，實在非關感情，往往是環境、無奈、自顧不暇、身不由己啊！

想當初學生時代的我，除了課業外，日子過得詩情畫意，無憂無慮。當然可以恣意地揮霍身邊那些用也用不完的感情、時間與精力，緊緊抓住每個節慶大作文章！

我是人都住到美國了，仍以台灣的經驗與情境衡量一切，而且以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哪知天時地利人和改變了，人事物的演變與期許也應該隨之調整才是！

我忘記美國日曆上印的不是台灣的節日，誰知甚麼中秋或不中秋？

我也沒想到人一出校門，進入社會，便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淘汰過程。不管是出外工作或在家教養小孩，都是現實的生活，不能兒戲。

忙碌與壓力是常態，自然與學校單純的環境與心情不同。不管願不願意，走出校門後，生活就複雜多了。

每個人扮演的角色一再增加，日子在不停的忙碌中飛快消逝，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恨不得一天不只是24小時而已！

當然也會思念遠方的親人，但千里相隔，中秋團聚多少成為神話，而月亮每個月又都會圓她一張臉，中秋月圓更不顯眼了。

常常都是聽到旁人提起，或正好打電話回台，才知原來又是中秋！

其實，平時就殷殷電話、信件與遠處家人不斷訴衷情的人，中不中秋，更無關緊要了。

身處異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忘記中秋是常事﹔就是記得了，也不見得會大費周章，尤其是月餅。

學生時代人真窮，餅又特貴，能有機會吃餅都是用搶的，高興得很；年輕也是本錢，甚麼都想吃，也都敢吃。

現在，經濟富裕些，歲月卻已不饒人。年紀越來越大，更知道健康的重要性了。月餅都是豬油揉捏出來的，不能多吃，甚至完全不吃了。

欣逢佳節，有幸和親人在一起，或仍然有節慶的心境與精力，固然很好，也值得鼓勵。但沒能在一處或早就沒有那些所謂的情緒或環境了，也不是世界末日！

今日，我早已不拘泥形式，一切順其自然。

中秋到了，記得月圓，不禁欣喜，和親友通一下熱線後，再和老公花前月下浪漫一夜。

不記得了，也不至於太惆悵，以為自己無情或痴呆症了。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平常就得表現出來，不是一年一次代表性或象徵性地。

何況，我們日日都共有那天上的明月。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舉頭望月，想到不管所思念的人如今何方，當他們一抬頭，也都能看到自己所觀賞的明月。遙遙相隔，同賞一個明月，在實體與情意上，沒有比這更遠也更近的了！

天涯海角，舉頭同望一個明月，便是福氣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