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11.25刊於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夢裡說再見

    更深人靜，我滿足地睡在外子的懷裡，他的大手正握住我的小手，然後我夢見母親穿著一襲長長的白紗衣飄了過來，足上無鞋，腳沒著地，一反她平時溫柔的笑顏，悲戚、哀傷地凝視著我說：「知道有人這樣好好照顧妳，我就安心了。」轉過頭，倏忽離去。

我被母親不尋常的神情與口氣驚醒過來，不祥的感覺升起！「媽媽出事了，她來跟我道別了，……」我開始歇斯底里地哭喊。外子被我嚇醒，看到我指著電話哭得上氣接不上下氣，趕快幫我打國際長途電話。是大姊夫接的，說母親前幾日大腸不明原因出血，現正在加護病房急救﹔家人顧慮我人在千里之外，本想要暫時隱瞞的，沒想到我自己打電話回來了。慈母終究沒能走出加護病房，不幸地撒手人寰。

新英格蘭的四季分明，寒冬後的春花尤其難得與美麗，我們每年都進城賞花，但從沒想到過要把春景錄影下來。一日，外子突然心血來潮，提議拿攝影機錄製春景，要寄給他一向喜歡花光柳影卻因長期臥病而無法來美與我們同賞的老父。一路上，外子都以公公的喜好選擇景物，「看那排山茱荑，爸爸會喜歡的。」「玉蘭花是爸爸的最愛！」……，本來感情內斂的他不再沈默寡言，且話題都不離公公，甚至談到那個最敏感的問題：說他雖知基督徒的父親對死亡一直都很坦然與無畏無懼，仍忍不住要為自己身為人子卻未能在旁盡孝而慚愧與哀傷！兩人遊，實是三人行，公公始終在我們之間，外子手中的攝影機宛若公公的雙眼，在與我們同行同遊。

回家後，留言機內竟是公公去世的消息，婆婆說公公午夜三時在他的睡夢中醒來後，喘了幾口氣，便回歸主懷，沒有掙扎，沒有痛苦，去得非常安詳。算算時間，公公夢醒時分，正是我們賞花結束的時候。

好友也曾在睡夢中夢見她中風的父親來訪。「爸爸，你怎麼一個人到加拿大來了？」她問。「好孩子，爸爸來見妳最後一面，爸爸來跟妳道別了啊！」好友在驚嚇中醒來，隨即床邊的電話鈴響，傳來她父親剛剛過世的噩耗。

是甚麼樣的感情會讓一位正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人，忘了為自己的安危奮鬥，靈魂離開軀體，突破時空的限制，飛越山巔水湄，只為了要親睹、確認她所愛的人以後會有人為她細心照顧，務必完成她最後的告白與揮別之後，不管生或死，才能走得放心？

是甚麼樣的感情會讓一位在睡夢中就要離開塵世的人，即使他早就深信：天堂的景色將比這世上的風光好過千萬倍，卻因擔心遠方所愛的人將會為沒有機會與之告別而終身遺憾，遂靈魂出竅，來到天之涯海之角，彼此心電感應地攜手同遊一番，做為他們最後話別的儀式？

是甚麼樣的感情讓一個中風的老人，雖然肉體不便移動，在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前，靈魂仍堅持飄揚過海，只為了再看他所摯愛的人最後一眼，說一聲他最後的珍重再見？

賀瑞斯：「死神最公平，不論甚麼人，他都一視同仁去拜訪，他敲窮人的茅舍，也敲王子的大門。」。《Meeting Joe Black》這部電影中，黑色死神布萊德‧皮特讓安東尼‧霍金斯死前還有機會、時間跟女兒們表態、溝通與道別，但真正的人生，多少人能如此幸運呢？尤其是旅居海外的遊子，一出國就與父母山陬海澨遙遙阻隔，久久才見一次面，在無可奈何地生離後，多少人當死別來臨，能有幸地面對面殷殷話別離，不只是去趕赴奔喪罷了？

每一個子女都是上帝給予父母最珍貴的禮物，是母親一個月才得到的一個卵與父親那些千萬個精子中的一個勇將，在天時地利人和下，所結合產生的愛的結晶﹔親情血濃於水，每個人身上的肚臍都是一個印記，無法否認，也永遠不會消失。所以，或許，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愛，有時，是不容許不說聲再見的，一聽到死神輕微的的腳步聲在門外開始響起，深知死神敲門進來後，便是生與死不同的兩個世界，非常時期，不能不有非常之舉，於是，即使和所愛的人有千山萬水的空間阻隔，將都只是一條線的劃開或一層薄薄的屏風居間，在他或她讓死神強跨進門檻來之前，或許，靈魂是「可能」離開軀體，飛越障礙，在對方的夢裡或自己的夢中，說一聲珍重再見的。